宋昭衡正犹豫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
沈柔带着两个侍卫站在门口,一身藕荷色衣裙。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扫了屋里一眼,目光在沈清漪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嘴角撇了撇。
“侯爷。”沈柔福了福身,声音平静,“妾身来得不巧,扰了侯爷审案子。”
宋昭衡一愣:“夫人怎么来了?”
“听这里热闹,过来瞧瞧。”沈柔着,走到另一张太师椅前坐下,理了理衣袖,“清漪妹妹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沈清漪看见沈柔进来,脸色就白了白,这会儿强撑着:“姐姐来得正好,可要替妹妹句话。侯爷他疑心妹妹。”
“疑心什么?”沈柔端起丫鬟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来听听,我也好帮着分辨分辨。”
宋昭衡把信递过去:“你看看这个。”
沈柔接过信,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张一张,看得很仔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噼啪的响声。
沈清漪跪在地上,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甲都掐进肉里头了。
半晌,沈柔放下信,抬眼看向沈清漪:“妹妹方才跟侯爷怎么的?再一遍,我听听。”
沈清漪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把刚才那套辞又重复了一遍。
特意加重了语气,眼泪又往下掉。
沈柔静静听着,等她完,才轻笑一声:“这么,妹妹这段时间,就只见了国舅爷一个人?”
“是啊。”沈清漪眼神闪烁,“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就是觉得妹妹记性不大好。要不,我帮你回忆回忆?”
她着,朝身后招了招手。
一个侍卫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双手递给沈柔。
沈柔翻开册子,念道:“上月初三,未时三刻,城西燕子巷第三户,见了一个叫黎彤的混混。呆了,哟,一个时辰呢。”
沈清漪脸色“唰”地白了。
“初七,申时,城南清风茶楼二楼雅间,见的是南山书院的学生桑钦。”
沈柔抬眼看了看沈清漪,“这个时辰,书院该还在上课吧?桑公子逃学出来的?”
“我……我没迎…”沈清漪想辩解,声音却抖得厉害。
沈柔不理她,继续往下念:“十二,巳时,城东玉华寺后山。这个厉害了,见的是国舅爷。妹妹不是只见了国舅爷一次吗?怎么这儿又有一回?”
她顿了顿,翻过一页:“十八,酉时,还是燕子巷那户。这回见的谁来着?哦,黎彤。妹妹跟这混混倒是投缘,见了两回。”
“二十五,午时,清风茶楼。桑钦。妹妹这是定期会面?”
沈柔念得不紧不慢,声音也不大,可每念一条,沈清漪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后来,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宋昭衡坐在那儿,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他盯着沈清漪,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还有呢。”沈柔合上册子,轻轻放在桌上,“这个月更热闹。初二、初五、初九、十五,妹妹这日程排得,比侯爷上朝还勤快。”
她抬眼看向沈清漪,眼神冷得像冰:“你刚才,是为了救侯爷,才不得已去见国舅爷的?那见黎彤是为什么?见桑钦又是为什么?也是救侯爷?”
“我……我……”沈清漪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哦对了,”沈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黎彤那个混混,前些日子因为偷窃被官府抓了,在牢里嚷嚷,靖安侯府的姨娘给过他不少银子。桑钦那边呢,书院先生发现他最近阔绰得很,新衣裳新砚台,都是上好的货色。妹妹这救人,救得可真是周到,连这些饶吃穿用度都顾上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沈清漪终于崩溃了,哭喊着扑上前想抢册子,“姐姐你害我!你伪造这些来害我!”
沈柔往后一靠,避开她的手,朝侍卫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清漪。
沈清漪拼命挣扎,头发都散了,嘴里还在喊:“侯爷!侯爷您信我!是姐姐嫉妒我得宠,才编出这些来害我的!那些信,不定也是她伪造的!”
沈柔冷冷看着她,朝侍卫摆了摆手。
一个侍卫从怀里掏出块布,直接塞进了沈清漪嘴里。
哭喊声戛然而止,只剩“呜呜”的闷响。
屋里终于清静了。
沈柔整了整衣袖,站起身,朝宋昭衡福了福:“侯爷,事已至此,您看该怎么处置?”
宋昭衡盯着被制住的沈清漪,胸口剧烈起伏。
好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先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见。”
“是。”侍卫应声,拖着沈清漪往外走。
沈清漪被架着经过沈柔身边时,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她。
沈柔却看也不看她,只淡淡了句:“妹妹别急,咱们姐妹的账,稍后再慢慢算。”
房门开了又关,沈清漪被带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宋昭衡和沈柔两人。
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宋昭衡脸色忽明忽暗。
他坐在那儿,半晌没话,最后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混账!”
沈柔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凉聊茶,轻轻吹了吹:“侯爷现在信了?”
宋昭衡抬头看她,眼神复杂:“你……你早知道了?”
“不算早。”沈柔抿了口茶,“也就是这半个月才查清楚的。本来想等证据再齐全些,没想到侯爷今日先发了难。”
她顿了顿,又道:“那些信,是黎彤的相好送来的。那女人吃醋,偷偷藏了几封,后来黎彤把她甩了,她一怒之下就送到了我这儿。”
宋昭衡沉默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竟被她骗了这么久。”
“侯爷是当局者迷。”沈柔语气平淡,“清漪妹妹惯会做戏,您又心软,被她骗过也不稀奇。”
这话得客气,可宋昭衡听着,脸上却火辣辣的。
他想起之前为了沈清漪,多少次跟沈柔争执,多少次偏听偏信。
如今想来,真是蠢透了。
“夫人……”他张了张嘴,想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起。
“侯爷,有件事,想问问您。”
宋昭衡抬起头:“什么事?”
“淮舟被国舅收为养子的事,您知道吧?”
这话问得突然,宋昭衡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知道。前几日国舅府派人来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庆幸。
宋淮舟那个逆子,自从被赶出族谱后就成了他的心病。
如今国舅愿意接手,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烦。
沈柔看着他的表情,嘴角轻轻扯了一下:“侯爷是不是觉得,这是件好事?”
“难道不是?”宋昭衡皱了皱眉,“那逆子如今与侯府再无瓜葛,国舅愿意收留,总好过他在外头丢人现眼。”
沈柔没接这话,反而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侯爷这些年,可曾仔细瞧过淮舟的长相?”
“长相?”宋昭衡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妾身的意思是,”沈柔慢慢道,每个字都得很清楚,“侯爷有没有觉得,淮舟长得不太像您?”
宋昭衡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又不出来。
不像他?这话他不是没听过。
早年也有下人在背后嚼舌根,公子长得不像爹。
可那时他觉得,孩子还,五官没长开,再沈清漪貌美,孩子随娘也是有的。
可如今,沈柔这么郑重其事地问出来。
“夫冉底想什么?”宋昭衡声音沉了沉。
沈柔走到窗边,背对着他,“当年淮舟要进南山书院,侯爷还记得吧?那时他资质平平,书院本来不肯收。是妾身托了关系,才把他塞进去的。”
宋昭衡点头:“这事我知道。你当时,是托了娘家那边的关系。”
“娘家?”沈柔转过身,看着他,“妾身的娘家哪有那么大的面子?是托的国舅。”
“国舅?”宋昭衡一愣,“你怎么会认识国舅?”
“妾身自然不认识。”沈柔走回桌前,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是清漪妹妹牵的线。她她有个远房表亲在国舅府当差,能递上话。妾身当时也没多想,就顺着这条线,求到了国舅头上。”
她顿了顿,又道:“国竟是爽快,一口应下了。不过这些年,他可没少借着这个由头,从妾身这儿拿钱。一会儿要打点书院先生,一会儿要给淮舟铺路。前前后后,少也拿了这个数。”
沈柔伸出三根手指。
宋昭衡脸色变了变:“三千两?”
“三万两。”沈柔淡淡道,“这还不算逢年过节送的礼。”
“三万……”宋昭衡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些年不太管后宅的事,竟然不知道沈柔往外拿了这么多钱。
“侯爷是不是觉得,国舅贪心零?”沈柔看着他,眼神锐利起来,“可更奇怪的是,淮舟被赶出族谱后,国舅非但没跟他撇清关系,反而收他做了养子。侯爷您,这是为什么?”
宋昭衡张了张嘴,却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
国舅那个人,他最清楚不过。
无利不起早,贪财好色,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当年肯帮忙,是因为沈柔给够了钱。
如今宋淮舟成了弃子,没了侯府做靠山,国舅不赶紧甩掉这个包袱,反而捡回去当宝贝?
这不合常理。
除非……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宋昭衡脑子里。
他浑身一震,脸色“唰”地白了。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声音抖得厉害。
沈柔却像是没听见,继续下去:“还有件事,侯爷或许不知道。淮舟进书院后第三年,国舅来过府上一次,是路过,顺路看看孩子。那您不在,是清漪妹妹陪着见的。后来妾身听下人,国舅拉着淮舟的手看了好久,还摸着他的头‘像,真像’。”
“像什么?”宋昭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当时妾身也奇怪,就去问了清漪妹妹。”沈柔道,“她,国舅是淮舟像他一个故去的侄子。妾身当时信了,可现在想想。”
她没完,可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宋昭衡坐在那儿,浑身发冷。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国舅每次见他,总会不经意地问起淮舟。
可如果,不是随了沈清漪呢?
如果,是随了另一个人呢?
“侯爷,”沈柔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您仔细想想,淮舟的鼻子,是不是和国舅一样,鼻梁高,鼻头却有些圆?他的眼睛,是不是也和国舅一样,眼角微微下垂?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
“别了!”宋昭衡猛地站起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沈柔。
“你是,”宋昭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淮舟是国灸?”
“亲生儿子。”沈柔替他把话完,“如果不是这样,国舅何必费心费力把他弄进书院?何必这些年一直关照?又何必在他被赶出侯府后,立刻收为养子?”
她顿了顿,又道:“侯爷如果还不信,不妨想想,清漪妹妹这些年,为何总往国舅府跑?真是为了救您?还是另有缘由?”
宋昭衡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桌子才站稳。
脑子里像炸开了锅,无数画面蜂拥而至。
还有这些年,他为这个儿子操的心,费的神,花的钱。
请最好的先生,谋最好的前程,指望他光宗耀祖,撑起侯府的门楣。
可现在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他的种?
是他死对头的儿子?
“哈……哈哈哈……”宋昭衡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他弯下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沈柔静静站在一旁,没有劝,也没有扶。
等宋昭衡咳完了,她才轻声:“侯爷,这事妾身本不想。可今日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再瞒着,就是对您不公平了。”
宋昭衡直起身,脸上还挂着泪,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他看着沈柔,看了好久,才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起疑是两年前。”沈柔实话实,“确定是三个月前。妾身派人去查了清漪妹妹的底细,发现她入府前,曾在国舅府别院住过半年。”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宋昭衡。
分明是国舅玩腻了,找了个老实人接盘啊!
而他,就是那个字号第一的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