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念着这个名字,鹰目在她清秀却坚毅的脸上停留片刻,似在评估。
玄素迎着他的审视,神色坦然。
她是修士,来自北域一个隐世的杏林宗门,所持之道,乃是“济世活人,明辨阴阳”。
被卷入这“承明界”试炼后,她附身于这云游道姑之躯,数日来遍历乡野,所见尽是贫病交加、庸医误人。
今日之事,她本可只揭穿真相后飘然离去。
但她改了主意。
“将军行事,雷厉风行,为民除害,贫道敬佩。”
玄素主动开口,
“然则,将军麾下雄兵数十万,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可知这下最大的‘病’,不在战场,而在民间巷陌,在无数如这陈姓庸医般,仗着些许名望、几分权势,便草菅人命、盘剥百姓的蠹虫身上?”
她指向那被拖走的陈大夫,又看向那些面色惶然的镇民:
“他们怕的,不仅是刀兵,更是病了无处可医,冤了无处可申!
将军若只知破城斩将,而不思立规建制,救民疾苦,纵得下,亦不过换汤不换药,难免重蹈覆辙。”
这话得直接,甚至有些刺耳。
李自成身后几名将领面露不豫,手按刀柄。
李自成却抬手止住,目光看着玄素: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贫道愿随将军左右。”
玄素直言不讳,
“一可为将士疗伤治病,减少非战减员;二可协助整饬军中医营,杜绝庸医害人、克扣药材之事;三……或可凭此微末医术,为将军探查民情,分辨良莠。”
她顿了顿,目光澄澈:
“贫道所求,只愿追随将军,于这乱世之中悬壶随校但求手中医术,能尽力救治伤患,免使无辜百姓再遭慈无妄之灾。”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却又隐含着自己的原则与目的。
她不是来攀附权势,而是来“借用”李自成的力量,实践自己的“济世”之道,并在这个过程中,试图影响、规范这支军队,减少对平民的伤害。
这与顾云初选择扶持崇祯、从内部革新,路径截然不同。
顾云初是“入局”,试图引导、改造既有的权力核心,自上而下地疏通。
玄素则是“借势”,
利用李自成这支破坏旧秩序的力量,自下而上地施加影响,践行理念,并同样希望能“扭转命”——
她所理解的命,或许更偏向于“减少这场浩劫中不必要的生灵涂炭”。
李自成是何等人物,瞬间听出了玄素话中未尽的意味和那隐隐的“交换”条件。
他深深地看了玄素一眼。
这个女人,和马车里那个一样,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和目的,都不简单。
眼下他军中确实缺乏可靠的医者,更缺乏真正懂得民间疾苦、能帮他梳理内务的人才。
玄素的医术方才已见一斑,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投靠者的“清气”和原则。
这令他很是放心。
“可以。”
李自成没有犹豫太久,干脆利落,
“即日起,你便随军,掌管医营。一应药材人员,由你调配。但有徇私枉法、庸医害人者,你可先斩后奏。”
他给了极大的权柄,也是一种考验。
“谢将军信任。”玄素稽首。
李自成点头,不再多言,示意一名亲卫安排玄素随行,自己则径直走向那辆押送顾云初的马车。
他掀开车帘,弯腰钻了进去。
车内空间不大,顾云初安静地坐在一侧,鹅黄色的裙摆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柔和。
方才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透过车窗缝隙,看得分明,听得清楚。
李自成在她对面坐下。
马车重新开始缓缓前行,轱辘声单调地响着。
李自成靠在厢壁上,目光落在顾云初脸上,良久,才开口,声音低沉:
“都看见了?陈大夫,玄素,还有那家人。”
“看见了。”顾云初声音平静。
“有何感想?”李自成问,“觉得我处置得如何?比你那朝廷,如何?”
顾云初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陈大夫罪有应得,将军为民除害,大快人心。玄素道长仁心可敬。那家人……可怜。”
她顿了顿,继续道:
“至于比之朝廷……朝廷确有许多失察失治之处,以致贪腐横行,民不聊生。但,”
她话锋一转,
“陛下登基以来,诛魏逆,勤政事,减膳撤乐,日夜忧劳,未尝不欲励精图治,廓清寰宇。
奈何积弊太深,灾频仍,非一日之寒。陛下有不足,朝廷有弊端,此皆事实。然此非顾某背弃君上、改换门庭之由。”
李自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哦?即使你知道,他那条船快要沉了,也要跟着一起淹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予我信任,授我权柄,命我协理川务,整顿军器,追赃充库。
我所作所为,上为报陛下知遇之恩,下为尽臣子本分之责。至于下大势,非我一人所能左右。”
顾云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将军起兵,是为活命,是为讨公道。我效力朝廷,亦是尽忠,亦是守责。
道不同,不相为谋。
将军今日擒我,或杀或囚,皆由将军。但若要顾某背主求荣,请恕难从命。”
李自成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他见过太多投降的明朝官员,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阿谀奉承,有的故作清高。
但像顾云初这样,平静地陈述自己的立场,承认朝廷的弊端和皇帝的不足,却依然明确表示不会背叛的……
很少。
“你不怕死?”他问。
“怕。”顾云初坦然道,“但有些事,比死更可怕。”
“比如?”
“比如,失信于人,背弃己心。”
顾云初看着他的眼睛,
“将军今日能因势大而招揽我,来日若有人势大于将军,我是否也该弃将军而去?
若人人如此,这世间,还有何信义可言?将军麾下数十万众,所求者,难道不也是一个‘信’字?
信将军能带他们过好日子。若将军自己都不看重‘信义’,又如何取信于下?”
李自成眼神微动。
“好一个‘信义’。”
他缓缓道,
“顾云初,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崇祯。”
李自成嘴角扯起一个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的弧度,
“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挺讲‘信义’,挺‘勤政爱民’的。
可结果呢?下成了这个样子。有时候,光赢信义’和‘好心’,没用。还得有本事,有方法,看得清路。”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压迫感:
“你你为崇祯做事,是尽忠守责。
可你做的事,整顿工部、追查贪腐、改良军器、协理川务,哪一件,是在为他朱家皇室续命?
哪一件,不是在为这下、为那些工匠、兵卒、百姓做事?”
他目光如炬:
“你心里其实清楚,你效力的,不是那个坐在紫禁城里的崇祯,也不是那个快烂透聊朝廷。
你效力的,是你自己心里那点‘该做的事’,是那些具体的人!
既然如此,为谁做,不一样?在我这里,你或许能做得更多,救得更多人!”
这番话,极其犀利,几乎戳破了顾云初行为表象下的深层动机。
顾云初沉默了。
她无法否认,李自成的,有一部分是事实。
她的很多作为,确实超出隶纯“为君分忧”的范畴,带有更广泛的“做事”和“守护”色彩。
见她不语,李自成语气稍缓:
“我不逼你现在就降。你这样的人,逼也没用。但我可以告诉你,顾云初,大明必亡,这是数。
崇祯救不了它,你也救不了。
跟着它一起死,除了成全你那点‘忠臣’的名声,还有什么意义?”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
“留下来,看看。看看我李自成,是不是只会杀人放火的流寇。看看我能不能给这下,蹚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你的本事,你的眼光,在这里,或许真能派上大用场。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想救的那些人,为了你心里觉得‘该做的事’。”
他不再多,重新靠回车壁,闭目养神。
话已点到,剩下的,需要她自己想。
顾云初望向窗外。
李自成的话,搅动了她心里的平静。
她不得不承认,他有些话到零子上。
她守护崇祯,有恩情,有道义,有责任。
但她所做之事的真正意义,似乎又确实指向了更广阔的层面。
这是一种矛盾,也是她道心在此世需要面对的考验。
是坚守对具体君主的忠诚,哪怕可能随船沉没?
还是在忠诚的框架内,尽可能地将“做事”与“守护”的范围扩大。
甚至……
在必要时,为了更根本的“守护”目标,做出痛苦但必要的抉择?
她现在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