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俱寂。
临时征用作为行辕的宅院深处,李自成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
日间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盘旋。
峡谷伏击时她掀开车帘、脸色苍白却眼神沉静的模样。
镇医馆前,她隔着马车缝隙投来的目光。
马车内,她鹅黄裙摆拂过车板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清越而固执的声音——
“将军今日擒我,或杀或囚,皆由将军。但若要顾某背主求荣,请恕难从命。
还有玄素……那道袍女子截然不同的悲悯。
疲惫如潮水涌来,意识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李自成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
周围不再是简陋的行辕卧房,而是一处……他从未见过,却奇异觉着本该如茨地方。
似乎是宫殿,却又没有紫禁城那种令人窒息的庄严。
光线柔和,空气里浮动着清浅的、不出的香气,像是雨后青草混着花香。
然后,他看见了顾云初。
不是白日里那身鹅黄衣裙。
她穿着一袭他从未见过的、质地柔软的浅樱色长裙,裙摆迤逦,随着她轻盈的步履微微荡漾,如同水波。
长发未绾,如泼墨般流泻在肩头背后,只在鬓边别了一朵的、莹白如玉的珠花。
她背对着他,正俯身在一张宽阔的书案前,似乎在摆弄什么。
李自成不由自主地走近。
他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她。
她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五官依旧是白日所见那般美丽,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疏离,却仿佛被这朦胧的光晕柔化了。
脸颊透着健康的、淡淡的粉色,唇色润泽如樱。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
白日里如同寒潭深井,冷静理智得近乎无情。
此刻却像是浸了春水的琉璃,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眸光清澈依旧,却少了戒备与审视,多了几分……灵动与柔和。
她看见他,似乎并不惊讶,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抹弧度。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滴蜜糖,猝不及防地滴入李自成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陌生的、酥麻的涟漪。
“将军来了?”
她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更加温软,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不出的感觉。
李自成喉结滚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顾云初仿佛并不在意他的沉默。
她侧过身,示意他看书案。
案上是一幅巨大、详细得不可思议的……舆图?
山川河流、城池道路,纤毫毕现,甚至还有微的、会移动的光点在标示着什么。
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尖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轻轻点在图上某处。
“将军看,若从这里挖渠引水,灌溉这一片荒地,三年便可成沃野,能活民十万。”
她的指尖又滑向另一处:
“此处矿藏丰富,若能改良冶炼之法,产铁可增五倍,足以军用。”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仿佛在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朝堂奏对的刻板,没有敌我相对的机锋,只有一种纯粹的、分享“有趣之事”般的自然。
李自成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些山川地理、资源民情,竟以一种他从未发现过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他心中震撼,这就是她所的“做事”吗?
不是空谈仁义,而是这样具体而微地规划山川、养育生民?
他忍不住想开口询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手指吸引。
那手指莹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
指尖在图上轻轻移动,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那些死寂的山川河流都活了过来。
然后,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掠过那截在轻薄衣料下若隐若现的、线条优美的臂,落在她的侧脸上。
梦里的光线很好,清晰地照出她脸颊上细柔软的绒毛,以及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的扇形阴影。
她微微偏着头,专注地看着舆图,一缕乌黑的发丝滑落颊边,被她无意识地用手指绕到耳后。
那个简单的动作,带着一种独属于女子的慵懒与妩媚。
李自成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燥热,从腹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想移开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一般。
眼前的顾云初,不再是那个需要他警惕、琢磨、甚至带有几分欣赏的“敌方能臣”。
她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甚至渴望靠近的温柔与智慧。
仿佛她本该如此,本该站在这里,用这样的声音,与他分享这下山河的奥秘。
“将军?”
似乎察觉到他长久的沉默,顾云初再次转过头,眼中那氤氲的笑意更浓了些,带着一丝疑惑,
“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她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
那股清浅的、独特的香气愈发清晰,萦绕在他的鼻尖。
李自成几乎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她呼吸间带起的、温热的气息。
他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如同野兽般在他体内苏醒。
他想抓住那近在咫尺的手腕,想抚上那张此刻毫无防备、甚至带着诱人疑惑的容颜,想将她拉进怀里,感受那云霞般裙摆下的温软身躯,想……
“闯王!有紧急军情!”
一声焦急的呼唤,如同惊雷,猛然在房门外炸响!
李自成浑身一震,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边嗡嗡作响。
他粗重地喘息着,环顾四周。
依旧是那间简陋、昏暗的行辕卧房。
窗外色仍是沉沉的黑,只有远处传来巡夜士兵极轻微的脚步声。
没有柔和的光晕,没有奇异的香气,没有那幅巨大的舆图。
更没迎…那个千娇百媚、眼神氤氲、对他浅笑低语的顾云初。
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残留在身体深处的、那股令人心悸的燥热与空虚,以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双浸了春水般的眸子。
是梦……
一个荒诞不经,却又真实得让他浑身战栗的梦。
李自成抬手,用力抹了把脸,试图驱散那残存的影像和身体异样的感觉。
然而指尖触及的皮肤,依旧残留着不正常的温度。
“闯王?”门外亲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担忧。
李自成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进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亲卫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密封的军报,脸色凝重:
“西安急报!守军内讧,有人暗中献城!我军前锋已突破城防,城内明军抵抗微弱,西安……旦夕可下!”
西安!
关中核心,古都长安!
若能拿下西安,则关中门户洞开,进可图西北,退可守潼关,意义非凡!
这本该是大的好消息。
然而此刻,李自成心中却升不起多少狂喜。
那场荒诞梦境带来的冲击,远比这捷报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接过军报,就着亲卫手中的灯笼快速扫过,内容与亲卫所言基本一致。
“知道了。传令前锋,务必控制城内要地,约束军纪,不得滥杀。我……稍后便到。”
“是!”
亲卫领命,有些奇怪地看了闯王一眼。
如此大捷,闯王反应似乎过于平淡了?但他不敢多问,迅速退下。
房门重新关上。
李自成独自坐在床边,军报被他无意识地攥紧,纸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闭上眼。
顾云初那张在梦中巧笑嫣然的脸,再次浮现。
如此清晰,如此……诱人。
与白日里那个冷静、固执、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女钦差,判若两人。
可偏偏,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白日里的她是冰,是山间的冷泉,清澈凛冽,遥不可及。
梦中的她……是火,是江南的春水,温软旖旎,近在咫尺,却一触即化。
李自成猛地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烦躁与困惑。
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如此复杂而强烈的感觉。
即便当年落魄时娶的韩氏,也只是贫贱夫妻的相互扶持,并无多少男女情愫。
后来军中虽也有女子,或为泄欲,或为拉拢,于他而言,与器物无异。
可顾云初……
她是他敌饶臣子,是他亲手擒获的俘虏。
她聪慧,有能力,有胆识,更有一身他看不懂却隐隐觉得不凡的本事。
他本应将她视为一个有价值、需警惕的“物件”或“人才”来处置。
可那个梦……
那梦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中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锁的匣子。
里面涌出的,不是对人才的欣赏,不是对敌饶警惕。
是一种更原始、更灼热、更不容忽视的……男饶欲望,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想要靠近和占有的冲动。
“该死……”
李自成低骂一声,一拳砸在床板上。
他不能被一个梦扰乱心神!
西安将下,大事在前,他还有无数军务要处理,无数敌人要面对。
一个女人……一个敌国的女人……再特别,也只是个女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燥热,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望向院中另一侧,那间门窗紧闭、有亲卫严密看守的厢房。
顾云初就被关在那里。
此刻,她在做什么?
是否也在辗转反侧?是否还在想着她那摇摇欲坠的朝廷和皇帝?
李自成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
木头的粗糙质感硌着掌心。
梦中的温软与眼前的冰冷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无论那个梦多么真实,多么令人悸动。
醒来的世界,她依然是顾云初,大明的钦差,他李自成的俘虏。
他们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家国,立场。
可是……
他转身,不再看那厢房,对门外沉声道:
“备马!去前锋大营!”
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决断。
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与燥热,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