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淮几乎要绷不住了。
他此刻终于确信,永宁侯分明是在刻意刁难,就是要逼他知难而退。
如同当年桑枝遭他父亲冷眼相待,如今轮到他被桑枝的父亲所厌弃。
世事更迭,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谁没有感同身受的。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侯爷。”成景淮强自压下心头波澜,拱手一礼,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颤抖:“晚辈听闻五姑娘认祖归宗时日尚浅,骨肉团聚之乐何其珍贵。婚姻乃终身大事,若因仓促定夺而致明珠暗投,岂不令人扼腕?”
“晚辈斗胆劝还望侯爷三思。”
永宁侯闻言轻嗤一声,捻须笑道:“贤侄此言差矣。”
而后,眸光微转,语气中透着几分傲然:“女此番相看的郎君,非但家世显赫、品貌俱佳,更对女有救命之恩。这般赐良缘,岂会有什么差池?”
到此处,永宁侯略作停顿,眉峰一挑,继续道:“退一万步,纵使真有什么变故,有本侯与驸马爷在,还怕挑不出这下顶好的儿郎来配我家掌上明珠?”
“贤侄的好意本侯心领了,此事就不必再费心了。”
“本侯尚有要事在身,便不久留你了,这就差下人引你前去拜见驸马爷。”
他的话已经暗示的足够明显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愿成景淮识趣儿,更愿成老太爷不要强求。
“侯爷。”成景淮面露急色:“晚辈还有一事……”
永宁侯敛起笑意,冷声打断:“贤侄,凡事当知进退,更应有自知之明。”
旋即,对着花厅外的下人扬声道:“来人啊,好生为成公子引路,去给驸马爷请安。”
成景淮抿抿唇,无奈道:“晚辈告退。”
永宁侯执盏轻啜,眸光幽深地睨着成景淮神魂落魄力气的背影,唇畔浮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驸马爷那张利口,可比他尖酸刻薄多了,简直堪比淬了毒的刀子。
这等将让罪死的勾当,合该让那枝繁叶茂的驸马爷来做才是。
但……
事情的发展却让永宁侯大失所望。
成景淮连裴驸马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拒之门外。
……
那厢。
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老夫人正在颐年堂暖阁中品茗对弈,国公爷与裴五姑娘且随老奴移步前往。”
“对弈?”荣妄眉心微蹙,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老夫人竟还邀了旁人过府?”
戚嬷嬷躬身一礼,声音恭敬而规矩:“回国公爷的话,老夫人此刻正在暖阁中自弈,左右手对局正到紧要处。因棋势胶着难分,老夫人特意吩咐老奴前来,恭请国公爷与裴五姑娘移步观棋。”
荣妄眉心微蹙,暗自思量:老夫人此举,莫非是要考校裴桑枝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
可转念一想,这又与刻意刁难有何分别?
他与老夫人皆心知肚明,自裴桑枝撕破永宁侯府那层遮羞布后,永宁侯才匆忙为其延请名师。短短时日内,纵是填鸭硬灌,又如何能将她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不,这不是老夫饶为人。
荣妄眼底闪过一丝犹疑,正欲再作试探,却见裴桑枝眸光微转,轻轻摇摇头,朝他递了个噤声的暗示。
他只得将满腹疑窦生生咽下。
戚嬷嬷见状,不由暗自叹息。
这世间当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往日里张扬不羁、鲜衣怒马的国公爷,到了裴五姑娘跟前儿,乖顺得如同被捋顺了毛的猫儿,连半分往日的威风都不见了。
看来,老夫人今日这番试探,终究是徒劳无功了。
国公爷心意已决,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动摇的?
越是靠近暖阁,幽沉宁静的檀香便愈发浓烈,丝丝缕缕沁入鼻息,让人无从忽视。
“来了。”
“外头冷,快些进来暖暖。”
荣老夫饶头发已近乎全白,绾成端庄的圆髻,只用一支简素的白玉簪固定,再无多余珠翠,眉眼间,透着宽容与慈爱,瞧着似寻常巷陌里含饴弄孙的老祖母,全然看不出她曾是执掌诏令的凤阁舍人。
裴桑枝匆匆抬眸一瞥,旋即恭谨地垂下眼睫,双手交叠于腹前盈盈下拜:“晚辈裴氏桑枝,恭请荣老夫人金安。愿老夫人松柏长青,福寿绵长。”
荣老夫人捻着佛珠,伸手虚扶一下,慈声道:“不必多礼,荣国公府内没那么多规矩。”
而后,朝着裴桑枝招招手:“到老身跟前来。”
这裴五姑娘的举止仪态远超出她的预期,不仅规矩周正,更透着一股行云流水般的从容气度,照猫画虎的虚浮做派。
裴桑枝缓步上前,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棋局。
不是戚嬷嬷所的胶着,而是白子似乎已经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只要黑子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剿杀白子。
“可曾学过下棋?”荣老夫人慈眉善目,声音温和。
裴桑枝眉眼舒展,坦然答道:“虽未正经拜师学过,但少时有段时日常观人对弈,略知一二。”
“不精,但能看得懂。”
在留县时,她曾在棋社做些洒扫打杂的活计,或是浣洗棋子,或是奉茶递水。
那时候,有些东西不需要刻意地花时间和精力去学。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总有人在耳边念叨,耳濡目染日积月累下,那些棋理便如春雨润物,她多多少少会懂一些的。
她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荣老夫人轻舒了一口气。
“看来,顺全公公对裴五姑娘的赞誉,诚非虚言。”
“若非幼年流落在外,身世飘零,以姑娘之才,今日必是上京城中冠绝群芳的琼琚玉蕊。然璞玉虽蒙尘,难掩其辉。若裴五姑娘执白子对弈,不知此局当以何策破之?”
裴桑枝敛眉垂眸,视线大大方方地落在棋盘上,凝神静思片刻,轻声道:“晚辈斗胆一试。”
旋即,捻起一枚莹润的白子,棋子“啪”地落在边角。乍一看,纯粹是自暴自弃,自断生路的莽撞之举。
荣老夫人缓缓抬眸,眼底晦暗难明,辨不出是喜是怒。她先是深深看了裴桑枝一眼,继而将目光转向荣妄,唇角微扬:“妄哥儿,可要替裴五姑娘重落这一子?”
她指尖轻叩棋盘,继续道:“老身今日破例,允你悔一子。”
荣妄摇摇头,不假思索:“裴五姑娘有自己的用意。”
“她是执棋落子人,我只是观棋者。”
“观棋不语,方为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