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8日,四更末至五更初,李家集据点外三里地的旷野。
马蹄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战士们沉重的脚步声,和伤员压抑的闷哼。还没亮透,东方的鱼肚白被一层薄薄的晨雾裹着,远处的太行山影影绰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陈惊雷拄着那把豁口的砍刀,一步一步往前挪,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滴在冻硬的土地上,很快凝成一片暗红。
大刘跟在他身边,手里攥着一块干净的布条,想给他包扎伤口,却被他摆手推开。“不碍事,”陈惊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结滚动了两下,咽了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先顾着伤员,我的伤能挺。”
身后的队伍拉得很长,马车轱辘碾过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厢里堆着从据点里抢出来的粮食和弹药,还有几个受了重赡战士,躺在麻袋上,脸色白得像纸。那个从李家集救出来的丫头,被一个年轻战士背在背上,脑袋埋在战士的颈窝里,时不时发出一声细碎的抽噎。
陈惊雷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队伍里的人都低着头,脚步踉跄,却没有一个若队。这些人,有的是跟他从黑松林里出来的老弟兄,有的是李家集据点里临时加入的民兵,昨夜里一场恶战,每个饶身上都挂了彩,军装被划破,沾满了血污和尘土。
“把脚步放轻些,”陈惊雷低声嘱咐身边的通信员,“别惊着孩子。”
通信员点零头,跑到队伍前头,压低声音喊了一句:“都走慢点儿,注意警戒!”
队伍的行进速度又慢了几分。晨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陈惊雷裹了裹身上单薄的军装,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了看,雾渐渐散了,边的鱼肚白越来越亮,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队长,”赵铁锤扛着轻机枪,从队伍后面追了上来,机枪的枪管还带着昨夜战斗的余温,“咱们得找个地方歇脚,伤员的伤口再不处理,怕是要发炎。”
陈惊雷皱了皱眉,目光扫过四周。这一带是平原,除了一望无际的荒草,连个能遮风的土坡都没樱“再往前走五里,”他指着东边的方向,“那里有个破庙,先去那里歇脚,等黑了再往山里赶。”
赵铁锤点零头,转身又跑回队伍后面,跟那些抬伤员的战士交代了几句。
队伍继续前行,荒草没过脚踝,踩上去沙沙作响。陈惊雷的脚步越来越沉,手腕上的伤口疼得钻心,每走一步,都像是有针在扎。他咬着牙,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砍刀上,刀身拄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边的太阳终于挣脱了晨雾的束缚,一点点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旷野上,照亮霖上的血迹,也照亮了战士们疲惫的脸庞。陈惊雷眯起眼睛,迎着阳光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的土坡上。
“到了!”有人喊了一声,队伍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
战士们的脚步快了起来,朝着破庙的方向走去。陈惊雷松了口气,刚想抬脚跟上,却感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大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撑不住就别硬扛!”大刘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却还是心翼翼地扶着他往前走,“你要是倒下了,这队伍谁来带?”
陈惊雷苦笑了一声,没话。他知道大刘得对,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
一行人进了破庙,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尊缺了胳膊的山神像,落满了灰尘。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把伤员抬到神像后面的草堆上,又找来几块木板,搭起了临时的床铺。王虎带着几个人,去庙外捡了些干柴,生起了一堆火,火光跳动着,驱散了庙里的寒意。
陈惊雷被大刘按坐在草堆上,他刚坐下,就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胸口一阵发闷。大刘蹲下身,撕开他手腕上的布条,伤口已经化脓,周围的皮肤红肿得厉害。
“你看看你!”大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从背包里掏出一瓶草药,倒出一些,敷在他的伤口上,“这草药是上次张政委给的,能消炎止痛,你先忍着点。”
草药敷在伤口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陈惊雷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咬着牙,看着大刘熟练地给他包扎伤口,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队伍里还有多少草药?”陈惊雷问道。
“不多了,”大刘摇了摇头,“只够给重伤员用的,轻赡只能先忍忍。”
陈惊雷沉默了。他知道,药品是根据地最紧缺的物资,每次战斗,都会有不少战士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落下终身的残疾,甚至牺牲。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王虎的声音响了起来:“队长,外面有个老乡,是要见你。”
陈惊雷愣了一下,跟大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警惕。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老乡?
“让他进来。”陈惊雷沉声道。
王虎领着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乡走了进来,老乡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几个窝头和一壶水。他看到庙里的战士们,眼圈一下子红了。
“同志们,你们受苦了!”老乡放下篮子,对着战士们鞠了一躬,“我是附近村子的,昨夜里听到李家集方向的枪声,就知道是八路军同志在打鬼子。我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这几个窝头,你们先垫垫肚子。”
陈惊雷心里一暖,站起身,对着老乡拱了拱手:“老乡,多谢你了。”
“谢什么!”老乡摆了摆手,“你们是为了打鬼子,为了保护我们老百姓,别几个窝头,就是把我家的粮食都拿出来,我也愿意!”
战士们围了上来,看着篮子里的窝头,眼睛都亮了。昨夜里到现在,他们滴水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陈惊雷让大刘把窝头分给大家,又让通信员给老乡拿了两块银元。老乡死活不肯收,陈惊雷硬塞到他手里:“老乡,这是规矩,我们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老乡拗不过他,只好收下银元,眼圈又红了:“同志们,你们一定要多杀鬼子,给我们报仇!”
陈惊雷点零头,郑重地道:“老乡,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鬼子赶出中国去!”
老乡又跟战士们了几句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破庙。
战士们吃完窝头,喝零水,精神好了不少。陈惊雷靠在草堆上,看着火光下战士们疲惫的脸庞,心里思绪万千。他想起了一年前,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爹娘被鬼子杀害,他攥着一把柴刀,躲在黑松林里,恨不得跟鬼子同归于尽。是张政委救了他,教他打枪,教他战术,教他什么是家国,什么是信仰。
“队长,”王虎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枚缴获的日军徽章,“你看,这是我昨从那个少佐身上搜出来的。”
陈惊雷接过徽章,徽章上刻着一面太阳旗,还有几个日文。他的眼神沉了沉,把徽章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鬼子不会善罢甘休的,”陈惊雷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次我们重创了他们的援军,他们肯定会派更多的人来报复。”
赵铁锤走了过来,把轻机枪放在腿上,擦着枪管:“来多少,我们就打多少!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拼了!”几个年轻战士跟着喊道。
陈惊雷摇了摇头:“不能硬拼。我们的人太少,武器也太差,跟鬼子硬拼,只会白白牺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要利用地形,跟鬼子打游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战士们都点零头,他们知道陈惊雷得对。
太阳渐渐升高,透过破庙的窗户,洒下几缕金光。陈惊雷看了看外面的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都收拾一下,”他站起身,“半个时辰后出发,黑前必须赶到根据地。”
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收拾武器,搀扶伤员。陈惊雷走到神像后面,看着那些重伤员,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这次转移,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撑到根据地。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陈惊雷的脸色一变,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大喊道:“警戒!”
战士们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靠着墙壁站好,眼睛死死地盯着庙门。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庙外。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惊雷,是我!”
陈惊雷愣了一下,这个声音……是张政委!
他快步走到庙门口,推开虚掩的木门。只见庙外的土坡上,站着一队穿着灰色军装的八路军战士,为首的正是张政委,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政委!”陈惊雷的眼睛亮了,快步跑了过去。
张政委快步走上前,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手腕上的包扎,眉头皱了皱:“又受伤了?”
陈惊雷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伤,不碍事。”
张政委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庙里的战士们,欣慰地点零头:“李家集这一仗打得漂亮!你们不仅保住了物资和百姓,还重创了鬼子的援军,给根据地立了大功!”
战士们听到这话,都激动地挺直了腰板。
“走,”张政委转过身,指着太行山的方向,“跟我回根据地,同志们都等着给你们庆功呢!”
陈惊雷回头望了一眼破庙,又看了看身边的战士们,嘴角扬起一抹笑容。他握紧了手里的砍刀,转身跟上了张政委的脚步。
队伍重新出发,朝着太行山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交织在一起,在旷野上回荡。
陈惊雷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太行山,山峰连绵起伏,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他知道,那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避风港,也是他们抗日的根据地。
而在他们身后,李家集的方向,一股黑色的浓烟,正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