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六年,二月。
年节刚过,京城墙角的残雪尚未化尽,一道旨意震惊朝野:皇帝将奉太后,南巡江淮,视察河工,体察民情,为期三月。更令人瞩目的是,随行名单中,赫然影镇国福星郡主柳念薇”。
表面理由冠冕堂皇:郡主聪慧仁孝,太后甚爱,携之同行以慰慈怀,亦可令郡主开阔眼界,知晓民间疾苦。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此次南巡,绝不只是“视察”那么简单。江淮是柳彦卿“税制革新”的试点,是朝廷新钱袋子的希望所在,也是反对势力经营最久、水最深的地方之一。带上柳念薇,这个屡出奇策、仿佛能洞悉人心鬼蜮的“福星”,其意味不言自明。
启程前夜,柳念薇被秘密召入宫中,在养心殿偏殿见到了便服出行的景和帝。殿内只有高公公侍立。
“念薇,此去江淮,你可知朕为何要带你?”景和帝开门见山,目光锐利。
柳念薇屈膝行礼,声音清晰:“回陛下,陛下欲亲眼看看新法成效,亦欲看看……水面下的石头。臣女年幼,或可见大人之未见,闻大人之不闻。”
“得好。”景和帝颔首,“水面下的石头。江淮官场,盘根错节。新法推行,触痛甚多。报上来的,皆是‘成效显着’、‘民心思安’。可朕想知道,这‘显着’里有几分真,这‘安’下面,是否藏着怨?你大哥在朝中不易,此番南巡,是给他撑腰,也是替他……再扫一扫路上的碎石。你心思剔透,目光往往与众不同。朕要你,用你这双眼睛,替朕好生看看。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随时可来见朕,直言无妨。”
“臣女遵旨。”
“另外,”景和帝语气转沉,“你二哥海上之事,你三哥边关所获,朕心中有数。此番南巡,明处是看新法,暗处……也要提防些宵。朕已安排妥当,但你亦需谨慎。记住,多看,多听,少,遇事不决,以保全自身为要。”
“谢陛下关怀,臣女明白。”
二月初二,龙抬头。庞大的南巡队伍自京城出发。御驾、仪仗、扈从禁军、各部随行官员、内侍宫人,浩浩荡荡数千人,车马辎重,连绵十数里。柳念薇与太后同乘一驾特制的、宽敞平稳的“安车”,车厢内铺着厚毯,设有暖炉,但长途颠簸依然辛苦。
她并不总待在车上。得了太后和皇帝默许,她常换上简单的衣裙,只带一两名可靠内侍和女官,骑马或乘车,稍稍偏离御道,进入沿途的村镇、田间、市集。
她看的很细。看田里麦苗的长势,看沟渠是否畅通,看农夫脸上的神情是期盼还是麻木。她走进路边的茶棚,听歇脚的脚夫、行商聊,听他们抱怨今年的雨水、粮价、徭役,也听他们偶尔提及“新法”是“加了税”还是“少了捐”。她甚至会让内侍拿着铜钱,去集市上买些最寻常的米、面、盐、布,询问价格,与记忆中去年的奏报核对。
【信息茧房太可怕了。】她心里默默记录,【奏报里江淮今春雨足,麦苗长势喜人。可这一路看来,靠近河渠的田地尚可,离得远的,明显缺水。粮价倒是稳中有降,但布价、盐价涨得厉害。脚夫抱怨最多的是‘过路钱’没少,反而名目多了……这不对劲。】
她的“异常”举动,自然落在随行许多官员眼郑有人不屑,觉得丫头故弄玄虚;有人警惕,暗中吩咐手下加倍心;也有人,如奉命统筹南巡事务的礼部侍郎,头疼不已,生怕这位郡主看出什么岔子,惹出麻烦。
二月十五,御驾抵达淮安府。这是江淮重镇,漕运枢纽,也是税改试点的核心区域之一。淮安知府周文庭率文武官员于十里外迎驾,场面隆重。接风宴席更是极尽豪奢,山珍海味,水陆并陈,丝竹悦耳。
景和帝端坐上位,面色平淡,偶尔问及地方政务、新法推行情况。周文庭对答如流,数据详实,歌功颂德,将新法成效夸得花乱坠,百姓如何感恩戴德,商旅如何称便,府库如何充实。
柳念薇坐在太后下首,安静地用膳,目光却扫过席间那些作陪的地方官员。他们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大多游离,或紧张地看着周文庭,或偷偷觑着皇帝脸色。她注意到,好几个官员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酒却喝得不少,似乎在借酒掩饰什么。
宴席过半,周文庭击掌,唤上一队精心排练的歌舞。舞姬身姿曼妙,乐声靡靡。就在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时,柳念薇借着袖子的遮掩,将一块鸡肉丢到桌下。太后脚下,一直安静趴着的一只雪白狮猫立刻机警地抬头,嗅了嗅,却并没有立刻去吃,反而用爪子拨弄了一下,然后嫌弃地走开了,跳回太后怀里。
柳念薇眼神一凝。这猫被太后养得极为挑嘴,但对干净的肉食从不拒绝。它不吃,只有一个可能——这肉,不新鲜,或者……有问题。
她不动声色,又悄悄将一点酒水倒在指尖,假装整理裙摆,轻轻抹在桌腿内侧不起眼处。然后,她假装失手,将面前一只盛汤的银匙碰落在地。
“叮当”一声脆响,在乐声中不算太响,但附近几桌都听到了。太后关切地看过来。柳念薇满脸歉意,低头去捡。在弯腰的刹那,她快速瞥了一眼刚才抹了酒水的桌腿内侧——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似乎看到,那处木质颜色微微变深,且有些……过于光滑?
她捡起银匙,坐直身体,心中已是一片冰冷。
【银器试毒,只能试出砒霜等少数几种。很多毒物,银器是试不出的。但猫的嗅觉远比人灵敏,能察觉极细微的腐败或异味。这肉,猫都不吃……】她心里快速分析,【还有这桌腿,木质变色光滑,像是被某种油性或腐蚀性液体长期浸染。这宴席场所,怕是临时布置,但用的家具……未必干净。】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这不是简单的接风宴,这是一场“测试”,或者,一个警告?警告陛下,也警告随行的、支持新法的官员,包括她柳念薇——这江淮的水,深得很,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别碰,不该看的别看?
她抬眼,看向主位上的景和帝。皇帝依旧平静地看着歌舞,偶尔与身旁的周文庭笑两句。但柳念薇注意到,皇帝面前的酒杯,自从开席后,就再未举起过。御膳太监试材银针,每次试过,都会用一种特制的棉布轻轻擦拭。
陛下……也有所察觉了吗?
宴席在一种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回到下榻的行宫,这行宫由原淮安一处前朝王府改建,柳念薇被太后叫到寝殿。
“念薇,今日宴上,你似有心事?”太后抚着怀中的狮猫,缓缓问道。老太太历经风雨,眼神依旧锐利。
“回太后,臣女只是……有些不适长途劳顿。”柳念薇斟酌道。
“是吗?”太后看着她,意味深长,“哀家这猫儿,平日里最是馋嘴,今日宴上那些精心烹制的肉食,它竟一口不沾。你这孩子,心思重,哀家知道。但有些事,心里有数便好,不必出来,更不必……轻举妄动。陛下自有主张。”
柳念薇心头一震,太后果然也看出了端倪!“臣女明白,谢太后教诲。”
回到自己住处,柳念薇屏退左右,只留贴身女官翠珠。她铺开纸笔,开始记录今日所见可疑之处:宴席食材可能不鲜、家具疑被特殊处理、官员神色异常、周文庭汇报数据过于完美,实际与沿途所见民间实情有出入……
写罢,她将纸折好,塞入一个中空的银簪内。这是出发前与皇帝约定的传递紧急信息的方式之一。
“翠珠,明日一早,你去行宫东角门第三棵柳树下,假装丢失手帕寻找。会有一个扫地的哑巴内侍在那里,你将这簪子‘不慎’掉落在他脚边即可。记住,自然些,莫要慌张,也莫要多看。”
“是,姐。”翠珠虽紧张,但训练有素,郑重接过簪子。
窗外,淮安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春风带着运河的水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吹入窗棂。
柳念薇知道,这趟南巡,从踏入淮安府的那一刻起,平静的帷幕已经落下,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而她的“眼睛”和“耳朵”,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都要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