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五年,十月。
当柳彦博在海上死里逃生的消息,伴随着那份字字惊心的密奏传入玉京时,一封来自朔方、墨迹似还带着塞外风沙的六百里加急军报,也同时呈到了景和帝的御案之上。
军报是柳彦昭亲笔,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只有短短数行:
“臣奉命镇北,侦知瀚海枭酋兀木儿,自去岁败后,龟缩漠北,然贼心不死,今夏以来,阴结残部,得不明资械,频扰我边,劫掠商旅,更遣细作散播流言,动摇诸部。此獠不除,北境难安。九月初八,臣得确报,兀木儿将于狼居胥山南‘月亮湖’会盟诸部。臣遂精选铁骑一千二百,携十日粮,弃辎重,出塞奔袭。昼夜兼程八百里,于九月十五拂晓,抵月亮湖。乘其不备,突入中军,阵斩兀木儿,溃其众,俘其子侄、头目三百余,获其盟书、信物、及外来资械若干。残部星散,已不足虑。北境巨患,暂告戡平。臣,柳彦昭,谨奏。”
平静的叙述,背后是千里奔袭的果决,是直捣黄龙的悍勇,是斩将擎旗的锋芒。
狼居胥山,漠北圣山,距离朔方关城已近千里,深入瀚海腹地。自前朝大将霍骠骑“封狼居胥”后,汉家兵马已百余年未至此处。柳彦昭此举,不止是为斩一个兀木儿,更是要重新将大周的兵锋与威严,刻在漠北诸部的记忆深处。
景和帝手持军报,在养心殿内来回踱步,忽然抚掌大笑:“好!好一个柳彦昭!好一个‘封狼居胥’!壮哉!此战之后,北境可安十年!”
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欣慰。自永昌八年柳彦昭八百守朔方,到如今千里斩枭酋,这个年轻人,用一场场实实在在的胜利,为他,为大周,撑起了北疆的空。
然而,笑罢,景和帝的目光落在军报最后那句“获其盟书、信物、及外来资械若干”上,眼神渐渐转深。他走回御案,抽出柳彦博那份关于海难的密奏,并排放在一起。
一边,是东南海上,疑似被人引入绝地、假灾以行谋杀的阴谋,针对的是柳家掌财源的二郎,目标或是断大周海贸新路。
另一边,是西北塞外,残敌获得“不明资械”,死灰复燃, 针对的是镇守国门的柳家三郎,目标或是乱大周边疆,消耗国力。
这两件事,发生时间如此接近,手法一隐一显,却都精准地打在柳家的要害上,也都隐隐指向柳家之外、朝堂之内,某些不愿见柳家坐大、甚至不愿见大周安稳的强大阴影。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景和帝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点着这两份奏报,眼中闪过冷厉的光芒,“看来,有些人,是嫌朕的刀,不够快,也不够狠。”
他沉吟片刻,高声唤道:“高无庸!”
“奴才在。”高公公悄无声息地出现。
“拟旨。辅国大将军、镇北侯柳彦昭,忠勇无双,为国纾难,千里奔袭,斩将搴旗,厥功至伟。着晋封为‘镇国公’,加太子太保衔,赏黄金五千两,锦缎千匹。所俘人众,择其首恶献俘阙下,余者由该将酌情处置。阵亡将士,从优抚恤。朔方及北境诸军,皆赐酒肉犒赏!”
“另,”景和帝顿了顿,声音更冷,“告诉柳彦昭,缴获之‘外来资械’,着其派绝对心腹,秘密押送入京,朕要亲自过目。沿途若有差池,唯他是问!”
“奴才遵旨。”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发出。同时,几道更隐秘的口谕,也传向了都察院、大理寺和皇帝的某些秘密耳目。
而在朔方城,柳彦昭接旨谢恩,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加官进爵,早在预料之郑他更在意的,是陛下让他秘密押送“资械”入京的命令。这明,陛下也看出了问题,并且,要动真格的了。
他走进将军府密室,那里整齐摆放着此次缴获的最重要的“物证”:十几把明显带有中原技艺风格、但刻意做旧磨损的劲弩;几领镶嵌了异域宝石、却用着大周军中特有编甲法的皮甲;以及,几封以商人密语书写、但依稀可辨指向东南某地交易的残破信件。
最关键的,是一枚从兀木儿尸身上搜出的玉佩。羊脂白玉,雕工精细,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似乎被刻意磨去一半的徽记。柳彦昭仔细辨认了许久,又请了军中见过世面的老文书来看,最后隐约觉得,那残余的纹路,有点像……康王府旧藏器物上曾出现过的某种变体云纹。
“康王余孽……”柳彦昭握紧了玉佩,寒意从心底升起。如果真是他们,那这股势力的能量和疯狂,远超想象。不仅能影响朝堂,插手商业,竟还能将手伸到边关,资助外敌!
他想起妹妹之前的提醒,想起二哥海上的遭遇。一股强烈的担忧涌上心头。敌在暗,我在明。他们这次在海上、在边关同时下手,虽未竟全功,但下一次呢?下一次他们会瞄准哪里?大哥在朝堂推行新政,树敌无数。还是……身在玉京,看似受重重保护,但实已成为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的念薇?
“慕容。”他看向一直默默陪在身边的妻子。
“我在。”慕容华一身轻甲未卸,显然刚从军营回来。
“边关暂安,我想回京一趟。”柳彦昭沉声道,“有些事,必须当面与父亲、大哥,还有念薇清楚。这边,交给你,我放心。”
慕容华没有多问,只是点头:“好。这边有我。你带足护卫,路上心。玉京……怕是比边关更不太平。”
十日后,柳彦昭将防务交托给慕容华和副将王猛,自己只带二百最精锐的“朔方铁骑”,押送着那批关键的“证物”,悄然离开朔方,踏上了回京的路。
朔方城头,“柳”字大旗和“慕容”将旗并列,在塞外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城下,刚刚开始、因和平降临而略显繁荣的互市上,驼铃与汉话、胡语交织,呈现出一片难得的边塞安宁景象。
但策马南行的柳彦昭知道,这安宁之下,暗流汹涌。边关的烽火暂熄,玉京的风暴,却可能刚刚开始。
而他的妹妹,那个总是用稚嫩肩膀扛起家族希望、用惊人智慧化解一次次危机的少女,此刻就站在那风暴的最中心。
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赶在下一波,可能更加凶猛、更加致命的浪头打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