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季逸卿主动承包了陪林予松下楼消食的任务,留下凌晨帮着宋清安收拾碗筷。
厨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水流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显得格外清晰。
凌晨挽起袖子,站在水槽边冲洗碗碟上的泡沫。宋清安站在一旁,用干净的软布仔细擦干,再将它们归置到橱柜里。
两人配合默契,沉默却不尴尬,有一种宁静的暖意流淌其间。
窗外的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像倒悬的星河。
“清安姐,”凌晨忽然开口,声音在水流声中显得很轻,“您觉得……星星上面会有什么?”
宋清安擦盘子的手微微一顿,侧头看向凌晨。
少女的侧脸在厨房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跳跃着细碎的水光。
她问这个问题时,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好奇,像极了夜空中最亮的星。
“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樱”宋清安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宇宙太大了,大到超出我们的想象。人类之于星辰,或许渺得连尘埃都不如。”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淡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观。这与她平日里的温和坚定似乎有些不同。
凌晨却摇了摇头,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宋清安,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真的乐观和坚定: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她,“就算我们再渺,但能思考‘星星上面有什么’,这件事本身,不就已经很了不起吗?就像一颗尘埃,如果它有意识,能思考风的方向、阳光的温度,那它也是一颗了不起的尘埃!”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诗意的张扬:“而且,我觉得星星上面,一定有很美的东西。也许是一片永不凋零的玫瑰星云,也许是另一个世界的歌声,也许……只是另一个和我们一样,在看着星空、想着‘那里会有什么’的人。”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宋清安心底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她看着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种未经世事磋磨的、蓬勃的希望和近乎浪漫的信念,一时竟有些失神。
曾几何时,她或许也拥有过这样的目光。
“您看,”凌晨拿起一个刚刚洗净、还带着水珠的玻璃杯,对着灯光举起。透过晶莹的杯壁,窗外的灯火被折射、扭曲,幻化出奇异的光斑,“就像这个杯子,它普普通通,但换个角度,它就能装下整个城市的星光。我们也是啊,虽然渺,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能装下的东西,不定比整个宇宙还大呢!”
宋清安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个被举起的、盛着破碎星光的玻璃杯,看着凌晨脸上那种纯粹而炽热的光芒。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感觉,悄然拨动了她心底最深的那根弦。
她不由自主地,轻声接话,像是在回应凌晨,又像是在对自己:“也许吧……只是有时候,承载得太多,反而会成为负担。有些星光,太过于耀眼,靠近了,或许会灼伤自己,也或许……会玷污了那片光芒。”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凌晨从未听过的、深藏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凌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情绪。她放下杯子,关切地看向宋清安:“清安姐,您……是不是遇到过什么……很难过的事情?”她问得心翼翼,带着少女特有的直白和体贴。
她作为沈星坠时,见证过宋清安的痛苦,却始终不知,造成深渊的原因为何。
那时的宋清安,脆弱地仿佛一击就倒,内心封闭导致凌晨只能选择细水长流的陪伴。
她好奇,却从不主动过问,眼下话一出口,她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紧紧揪住,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
厨房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水龙头没有拧紧,滴落的水珠敲打着水槽,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嗒、嗒”声,像是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倾诉计时。
宋清安垂着眼睫,看着手中那块柔软的擦碗布,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易碎的脆弱福
很久,她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
“是啊……很难过。”
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某个不愿触碰的过去。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能比季逸卿还要张扬,觉得世界就在脚下,未来有无限可能。”她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十八岁,刚拿到驾照,就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吵着要带妈妈和姐姐……还有当时只有七岁的松,去郊外兜风。”
“那的阳光很好,就像……”她顿了顿,声音哽了一下,“就像你眼睛里的光一样。”
“然后呢?”凌晨的心揪得更紧了,她几乎能预感到接下来的转折。
“然后……”宋清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就出了车祸。很突然。等我醒来的时候……只有我和松活了下来。”
她得极其简单,甚至没有描述任何细节,但那平淡语气下压抑的巨大痛苦,却像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聊厨房。
凌晨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心疼。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宋清安对林予松有着那样一种超乎寻常的责任感和保护欲,为什么她当年她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却仍选择坚持——因为林予松还,她不能走。
她也隐约触摸到了她身上那份总是若隐若现的、与温柔并存的沉重感从何而来。
“是我坚持要开车的,是我技术不过关……”宋清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自责和麻木的痛楚,“我最亲的两个人……因为我……没了。松那么,就经历了那些……也是因为我。”
她抬起眼,看向凌晨,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自我厌弃:“所以你看,有时候,不是星光会灼伤人,而是……有些人,本身就不配靠近光,甚至……本身就是带来毁灭的尘埃。”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温柔可靠的宋医生,只是一个被巨大愧疚和痛苦折磨了多年、从未真正走出来的灵魂。
她的脆弱和悲观,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凌晨面前。
一如当年,将脆弱呈现给远洋之外的沈星坠。
不一样的是,这次,是面对面的交谈,是带有温度的声线。
凌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紧。
她看着宋清安眼中那片荒芜的废墟,看着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一种强烈的、想要拥抱她、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冲动,汹涌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她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宋清安,却又在最后一刻克制地停住。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心疼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不是的!清安姐,不是这样的!”
她的目光灼灼,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那不是您的错!那只是一场意外!一场谁都不愿意发生的、可怕的意外!”
“您活下来了,松子也活下来了!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一种……”她急切地寻找着词语,“一种希望吗?阿姨和姐姐……她们如果知道,也一定希望您能带着她们那份,好好活下去,活得精彩,而不是……而不是一直活在自责里啊!”
她看着宋清安微微颤抖的睫毛,语气变得更加柔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救了那么多人,您那么温柔,那么好……您怎么会是尘埃?您明明是……”她卡壳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红,但还是坚定地了出来,“……是很好很好的人!是像星星一样,会发光的人!”
少女的话语,直接、热烈,甚至有些笨拙,却像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宋清安那片冰封了多年的、黑暗的内心废墟。
那么多年,所有人都在劝她放下,劝她向前看,却从未有人像眼前这个孩子一样,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肯定她的价值,试图将她从自我否定的深渊里用力拉出来。
宋清安怔怔地看着凌晨,看着那双因为急切和真诚而更加明亮的眼睛,看着那份几乎要灼伤饶、纯粹的信念和温暖。
她那颗早已被自责和悲观浸透的、冰冷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暖流,剧烈地收缩着,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复苏福
她张了张嘴,想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一个字也不出来。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潮,视线迅速模糊。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凌晨看到自己的失态。
一滴滚烫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滴落,砸在她手中的擦碗布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哭了。
无声地,肩膀微微颤抖着。
积压了太久的痛苦、自责、委屈,在这一刻,在这个十六岁少女纯粹而炽热的“辩护”下,终于冲破了那道她苦苦维持了多年的、冷静自持的堤防。
凌晨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心慌又无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安慰她,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肩膀时,犹豫地停在了半空。
最终,她只是轻轻地、极其心地,握住了宋清安那只紧紧攥着擦碗布、指节发白的手。
她的手心温热,带着刚沾过水的湿润,凉凉的,紧紧地包裹住宋清安冰凉颤抖的手指。
没有言语。
只有厨房里滴答的水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彼此交织的、有些混乱的呼吸声。
宋清安没有挣脱。
那只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触感,像暴风雨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她反手,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那只手,仿佛要将那份温暖和力量,深深地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厨房的灯光下,一个无声地流泪,一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给予着无声却强大的支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密而脆弱的氛围。
那些隐隐约约、躁动不安的情愫,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巨大的悲伤和治愈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下去,显露出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深刻的——灵魂之间的看见与抚慰。
过了很久,宋清安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松开手,有些狼狈地转过身,用袖子飞快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抱歉,又失态了。”
“没、没关系!”凌晨连忙摇头,心里又酸又软,“清安姐,您……您好点了吗?”
宋清安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虽然眼睛还红着,但脸上已经努力恢复了一些平日的温和。
她看着凌晨,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感激,有动容,有依旧深藏的痛楚,还有一丝……因为刚才的失控和紧密接触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窘迫和悸动。
“谢谢你,晨晨。”她轻声,这句话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含义,“谢谢你……跟我这些。”
凌晨看着她,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却无比明亮的笑容:“因为我的是事实呀!”
窗外的星光和城市的灯火交织在一起,透过玻璃,温柔地洒在她们身上,也洒在那些洗净的、光洁的碗碟上,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芒。
这一刻,悲观与乐观,尘埃与星光,破碎与完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完成了一次无声而深刻的对话。
而那根连接着两饶、无形的线,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