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独自行在御花园的卵石径上,脚步比来时更沉。方才准了魏璎珞回长春宫,心头那阵莫名的滞重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李玉和侍卫们远远跟着,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圣驾这显而易见的沉郁。
他本该回养心殿,那里有堆积如山的奏章等待朱批,有前线的军报需要决断,更有傅恒那桩被强行按下、却远未了结的婚事像根刺一样扎着。可他的脚仿佛自有主张,带着他偏离了通往乾清宫的主道,向着御花园更深处,那片此时已过了盛期、开始显露颓势的海棠林走去。
暮春的风,已带上了初夏的微燥,穿过林木时,卷起的不再是初春那种沁着寒意的清新,而是混合了泥土蒸腾的暖意和花瓣将腐未腐的、甜腻到近乎哀婉的气息。皇帝在一片落英最为狼藉的海棠树下停住脚步。
这里的海棠,前几日他来时,还开得如云似锦,绚烂得几乎灼眼。而今,枝头的花朵已然稀疏,剩下的也失了饱满鲜润的光泽,花瓣边缘卷曲发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更多的,则是铺满了树下松软的泥土,层层叠叠,粉白之中夹杂着枯黄与锈色,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无力地翻滚几下,最终沉寂下去,与尘土融为一体。空气里那股甜腻的气息,便是从这些日渐腐败的落花中散发出来,浓郁得让人胸口发闷。
皇帝的目光掠过那些残红,落在不远处一株枝干虬结、姿态奇特的老海棠上。他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节,皇后容音身子尚可时,曾在这株树下设过的茶席。彼时落英缤纷,她穿着淡雅的常服,微笑着看他,眼中是如水般的温柔与宁静。她还亲手为他簪过一朵半开的海棠,花瓣柔软,带着凉意,蹭过他的耳廓……
记忆中的画面鲜活明媚,却与眼前这满目凋零、甜腻到令人不适的景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正如记忆中温婉坚韧、总试图调和一洽守护一切的皇后,与如今长春宫里那个病骨支离、气息奄奄、连为她最在意的弟弟争取一丝幸福都无能为力的苍白影子,何其相似。
一种混杂着物伤其类、时光无情、以及对自己某些决定感到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悄然漫上心头。他忽然有些理解皇后为何那样拼死为傅恒和魏璎珞求情。在这深宫之中,在帝王的无上权威与冰冷规矩之下,能抓住一点真心实意的“彼此有意”,或许……真的比什么都珍贵?哪怕那“彼此有意”的对象,让他如此不快。
“皇上?”
一个轻柔的、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女声在身侧不远处响起,打断了皇帝纷乱的思绪。
皇帝蹙眉转头。只见纯妃苏静好正站在几步开外的一丛湘妃竹旁,手里拿着一柄巧的团扇,似乎也是来园中散步。她今日换了身水绿色的旗袍,颜色清浅,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发髻梳得精巧,簪着点翠珠花,比那日在棠梨苑遇见时,少了几分刻意的哀愁,多了些精心修饰后的柔美。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顺,微微蹲身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在此,惊扰圣驾了。” 她声音温软,目光飞快地扫过皇帝沉郁的脸色和满地残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
皇帝对她那日的“楚楚可怜”和直白祈求记忆犹新,也记得随后钟粹宫那一夜的恩宠。此刻再见,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觉这满园将谢的海棠,与眼前这朵被自己一时兴起“浇灌”过、正努力绽放以图更多雨露的“解语花”,同样透着一股季节更迭、人事代谢的匆促与虚浮。
“免礼。” 皇帝语气平淡,“爱妃也来赏花?” 目光却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又落回了那株老海棠。
纯妃起身,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自然也看到了那满树颓唐。她款步走近些,在皇帝身侧略后半步的位置停下,用团扇轻轻遮了遮口鼻,似是嫌那落花腐败的气息,声音却依旧柔婉:“是呢,想着春日将尽,再来看看这海棠。不想……已是这般光景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恰到好处的感慨与讨好,“花开花落自有时,缘起缘灭终有时。皇上日理万机,还需保重龙体,不必为这些无常景象过于伤怀。”
这话得乖巧,暗合了皇帝方才的心绪,却又带着妃嫔对君王惯有的劝慰与逢迎。皇帝听了,心中那点因景而生的郁结并未消散,反而因她这过于“贴心”的解读,更添一丝莫名的烦躁。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看懂他沉默的人,不是一个急于揣摩圣意、句句迎合的“解语花”。
他未置可否,只“嗯”了一声,便想转身离开。
恰在此时,御花园东侧的月洞门处,传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女低低的交谈。
“快些走,内务府催得急,这些药材耽搁不得……”
“知道了,这不是刚从太医院领出来么……唉,皇后娘娘这病,真是让人揪心……”
声音渐近,两个穿着浅碧色宫女服色、手里提着药包的身影出现在径尽头。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形纤细,步履却稳,低垂着头,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的侧脸和紧抿的唇角——正是刚刚获准、明日便要返回长春宫的魏璎珞。她身后跟着另一个宫女,两人正专心赶路,并未注意到海棠林这边的皇帝和纯妃。
皇帝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那个身影攫住了。
方才在辛者库院落里,她跪在污水边,满身狼狈,哭求着要回长春宫侍奉皇后。此刻,她换上了干净的宫女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虽然依旧朴素,却已然脱去了那层令人心头发堵的落魄。她微微低着头,侧影挺直,手里紧紧攥着药包,步伐匆匆,全副心思似乎都系在手中那包药材和长春宫病榻上的皇后身上。那种专注的、带着急切忧心的神态,与她之前麻木捶打衣物或泪流满面哀求时,又有所不同,仿佛一株被移回故土的植物,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向内收敛的生机。
她就那样毫无察觉地从皇帝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走过,走向通往长春宫方向的宫道,很快,身影便隐没在假山石与繁茂树木之后,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属于草药的清苦气息,混在海棠腐败的甜腻里,几乎难以分辨。
皇帝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心头那团滞重的棉絮,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的火星,不是燃烧,而是某种更细微、更难以捕捉的悸动。她终于要回到长春宫了,回到皇后身边。这本是他准许的,可此刻亲眼见她匆匆离去,满心满眼只有皇后病体的身影,那股复杂的滋味再次翻涌上来——释然?欣慰?还是……一丝连自己都耻于承认的、淡淡的失落与空茫?
纯妃站在皇帝身侧,将皇帝这片刻的失神和目光的追随,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锐利取代。皇上在看谁?魏璎珞?那个刚刚被皇上亲自开口、从辛者库放回长春宫的卑贱宫女?皇上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她?那眼神里的复杂,绝不仅仅是一个帝王对普通宫女的审视!
联想到皇上近日对长春宫那边不同寻常的关注(她自有消息渠道),对傅恒婚事异常强硬的态度,以及方才在棠梨苑,皇上对她那份“楚楚可怜”的回应里,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疏淡……许多零碎的线索,在此刻骤然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血液几乎要冻结的可怕猜测。
难道皇上他……对魏璎珞……
不,不可能!一个身份卑微、还曾与傅恒有过牵扯的宫女!皇上怎么会……
可眼前皇帝这片刻的凝望与失神,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刚刚因恩宠而升起的那点微末希望与得意,瞬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若真如此,那她苏静好算什么?她处心积虑的争宠,她放下身段的祈求,她以为可以倚靠的帝王恩泽,在皇上心里,难道还比不过那个低贱的魏璎珞一丝半毫?
强烈的嫉恨与危机感,如同毒蛇,骤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她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团扇冰凉的玉柄,指甲几乎要掐进雕花缝隙里。脸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婉柔顺的表情,甚至刻意将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轻轻唤道:“皇上?您……可是看见了什么人?是长春宫那边的宫女么?瞧着行色匆匆的,许是皇后娘娘那边……”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皇帝恍惚的沉思。
皇帝倏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可能已被纯妃看在眼里。他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威严,只是那平静底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悦。
“没什么。” 他打断纯妃的话,语气冷淡下来,“朕还有政务处理,先回了。爱妃自便。”
完,不再看她,径直转身,朝着与魏璎珞离去相反的方向,也是与来时不同的另一条路径,大步离去。背影挺直,步履沉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望与失神,从未发生过。
纯妃站在原地,望着皇帝迅速远去的、毫无留恋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魏璎珞消失的宫道方向。暮春的风吹过,卷起地上更多的海棠残瓣,扑簌簌打在她的裙裾和绣鞋上,那甜腻腐败的气息,此刻闻来,直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精心保养、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因用力攥握而微微泛白。方才皇帝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她从未得到过的复杂情愫,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了她的心头。
魏璎珞……
皇后……
还有那看似至高无上、心思却愈发莫测难懂的皇上……
纯妃的唇角,一点点勾起,那是一个冰冷到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眼底原本努力维持的柔婉与恭顺,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深藏的、淬了毒液的寒冰与算计。
这满园的海棠,谢了便谢了。
可有些花,不该开的,最好……永远也别想有绽放的机会。
她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满地狼藉的残红,挺直了背脊,朝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却比来时,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危机”与“决绝”的重量。这御花园的春日,似乎真的,快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