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龙涎香,今日似乎燃得格外浓,丝丝缕缕沉在殿宇高大的梁柱间,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皇帝坐在御案后,手里捏着一份关于金川前线粮草调度的奏报,目光却时不时掠过下首垂手肃立的傅恒。
傅恒穿着规整的侍卫服色,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杆绷紧了弦的枪。可那份惯常的、属于年轻武将的锐利与精气神,此刻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灰翳蒙住了。他眼帘低垂,盯着光可鉴饶金砖地面某一点,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发紧。自打踏入殿内行礼问安后,他便再没主动过一个字,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仿佛生怕泄露了心底那翻江倒海的情绪。
皇帝不动声色地放下奏报,端起手边的茶盏,撇了撇浮沫,却并未饮用。他自然知道傅恒为何如此。赐婚尔晴的旨意已下,婚期……本就在眼前。可傅恒的请战折子,也几乎是同时递了上来,言辞恳切,意志坚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牵两件事撞在一起,其中的意味,皇帝岂会不懂。
“金川军报,你看过了?”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傅恒躬身:“回皇上,臣已阅过。粮草调度虽有阻滞,但经略大臣已有应对之策,前锋探得莎罗奔部确有内讧之象,若能抓住时机……” 他回答得条理清晰,甚至称得上详尽,可那声音里却空荡荡的,没有半分即将领军出征的激昂或筹谋,更像是在背诵一份与他无关的文书。
皇帝搁下茶盏,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朕准了你的请战。先锋重任,朕交给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傅恒,“但朕赐婚的旨意,不会更改。尔晴是你姐姐身边得力的人,品性温良,与你年貌相当。待你从金川凯旋,朕亲自为你主婚。”
这话,是恩典,更是命令,不容置疑。
傅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仿佛被无形的冰水浇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与皇帝相接。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谢恩,只是更深地躬下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晰:
“皇上,金川战事未平,逆酋未灭,臣……无心家室。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准臣一心赴战。待臣拿下莎罗奔首级,平定金川,再论其他不迟。”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李玉在一旁几乎要窒息,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收回成命?这简直是……公然抗旨!
皇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眸光转冷:“傅恒,你这是在跟朕讨价还价?还是觉得,朕的指婚,配不上你富察家的门楣,配不上你富察傅恒?”
“臣不敢!” 傅恒猛地跪了下去,额头触地,“臣绝无此意!皇上指婚,是大的恩典!只是……只是臣此去金川,生死未卜,岂敢耽误尔晴姑娘终身?若臣马革裹尸……岂非害了她?请皇上体谅!” 他伏在地上,背脊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锥心的痛楚和固执的坚持。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在触怒龙颜。可他更知道,若此刻不争,待他从金川回来,一切便再无转圜余地。他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带着对另一个女子的责任和愧疚,去面对那个他真正想共度一生的人。这念头近乎偏执,却支撑着他跪在这里,出这大逆不道的话。
“生死未卜?马革裹尸?” 皇帝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怒意和一种被挑战权威的冰冷,“富察傅恒,你这是在威胁朕?还是觉得,没了你这桩婚事,朕的圣旨就成了儿戏?!”
他霍然起身,几步走到傅恒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朕告诉你,圣旨已下,断无更改!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至于金川……” 他俯身,盯着傅恒发顶,一字一句,如同寒冰砸落,“你若敢存了轻生避婚的念头,或是故意贻误军机,朕保证,你富察家满门,还有你在意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听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已是赤裸裸的警告与胁迫。
傅恒伏在地上的手,死死抠住了冰冷光滑的金砖缝隙,指尖因用力而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绝望。皇帝看穿了他的心思,用他最在乎的东西,将他逼到了悬崖边,连“死”这条路,都被堵死了。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力感淹没了他。他缓缓直起身,重新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激动,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灰败,眼底最后一点光,似乎也熄灭了。他看着皇帝,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空洞:
“臣……明白了。一切,谨遵圣意。”
这副模样,比刚才的激烈反抗更让皇帝心头火起。那是一种彻底的放弃,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刺目。皇帝烦躁地一挥袖,仿佛要挥开眼前这令人极度不快的景象:“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滚回你的府邸,好好准备出征!婚事……待你回来再办!若让朕知道你再有半句推脱或异动,你知道后果!”
“臣……告退。” 傅恒深深一揖,动作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迈出了养心殿高高的门槛。那背影挺直,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只剩下一个行走的躯壳,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尖上,走向一个他宁愿用性命去逃离,却不得不面对的未来。
皇帝看着他消失在殿外刺目的日光里,胸口那股郁结的怒火非但没有消散,反而烧得更旺,更添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与……一丝隐约的、被忤逆后的狼狈。他烦躁地在御案前踱了几步,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映出他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与疲惫。
真是……碍眼极了!无论是傅恒那宁死不愿的抗拒,还是自己心头那点理不清、道不明、却被这场冲突再次搅动的情愫,都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恼怒与憋闷。他需要透口气。
“李玉,朕出去走走。” 他不再看满案的奏章,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紫禁城金黄的琉璃瓦和朱红的宫墙上,御花园里更是百花争艳,蝶舞蜂喧。可皇帝却觉得这灿烂阳光有些刺眼,周遭的生机勃勃反而衬得他心头更加烦乱。他信步走着,没有明确方向,只想让风吹散那股憋闷。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靠近辛者库与御膳房交界的一处偏僻院落。这里是宫中低等杂役日常劳作、晾晒物品的场所,地面上铺着粗糙的青砖,墙角堆着些破损的陶缸木盆,空气中浮动着皂角、尘土和隐约的食物混杂气息,与御花园的精致芬芳截然不同。
皇帝正欲转身离开,目光却猛地被院落一角,那棵枝叶初绽的梧桐树下,一个正在费力捶打衣物身影牢牢攫住。
是魏璎珞。
她穿着辛者库宫女统一的、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裳,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纤细却因用力而绷紧的臂。她面前是一个半人高的木盆,里面泡着满满当当的、颜色深暗的布匹,看起来像是宫人用的帐幔或粗使衣物。她正举起沉重的木杵,一下,一下,用力捶打着盆中的布料。水花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溅起,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胸前的衣襟,在春日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捶打得极其专注,甚至没有察觉皇帝的到来。饱满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那张曾经在长春宫里带着鲜活灵气、甚至敢直视他的脸,此刻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眉宇间却没了往日的灵动跳脱,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默的坚韧。阳光透过梧桐树新生的、尚且稀疏的叶片,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明明灭灭,却照不亮她眼底那层深潭似的沉寂。
皇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方才在养心殿因傅恒而起的怒火,因帝王权威受挫而生的烦躁,在这一瞬间,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惊讶(她竟被派来做这等粗重活计?),有一丝极快掠过、连他自己都未及捕捉的……怜惜?还有,因她这份落魄而莫名生出的一点点……近乎卑劣的安心?看,离开了长春宫的庇护,离开了傅恒那炽热得几乎要灼伤饶视线,她也只能如此。
他示意李玉等人停在原地,自己则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木杵捶打湿布的闷响,掩盖了他靠近的动静。直到他的影子笼罩了木盆边缘,魏璎珞才猛地察觉,动作一顿,愕然抬头。
四目相对。
她眼中瞬间掠过震惊、慌乱,以及一丝下意识的、仿佛兽遇到危险般的警惕,但所有这些情绪,都在看清来人是谁后,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迅速转化成一种近乎麻木的恭顺。她放下木杵,就着湿漉漉的双手和溅满水渍的衣裙,就地跪下,额头触地:“奴婢魏璎珞,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声音平静,没有颤抖,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她捶打那些布匹一样,机械而认命。
皇帝没有立刻叫她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跪伏在地的单薄身影,看着她被水打湿后紧贴在背上的粗布衣裳,看着她因劳作而微微泛红、沾着灰尘的侧脸。方才养心殿里傅恒那副痛苦绝望却不得不屈从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沉默承受一切的魏璎珞,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再次刺痛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
“起来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平和一些。
“谢皇上。” 魏璎珞依言起身,依旧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沾满湿泥的鞋尖,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身前,那上面还有长期浸泡冷水留下的红痕。
“你……”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满盆的脏污布匹和沉重的木杵,“就在这辛者库,做这些?”
“回皇上,是。奴婢戴罪之身,理当勤勉劳作,以赎前愆。” 魏璎珞的回答滴水不漏,标准得像是在背诵宫规。
皇帝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那点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翻涌起来。他忽然想起长春宫里,皇后苍白病弱却依旧温柔提起她的模样,想起她曾经在御花园里那鲜活灵动的惊鸿一瞥。眼前的她,与记忆中的影像,相差何止千里。
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你……可想回长春宫去?”
话音落下,不仅魏璎珞猛地抬起了头,连皇帝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他为何要问这个?是试探?是怜悯?还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某种期望?
魏璎珞抬起的脸上,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在听到“长春宫”三个字时,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骤然漾开剧烈的波澜。那里面不再是麻木的恭顺,而是瞬间涌上的、无法掩饰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深切的渴望与思念。
皇后娘娘……
那个会在她受罚后悄悄让人送来药膏的娘娘,那个会听她讲宫外趣事微微含笑的娘娘,那个病重时依旧惦记着为她求情的娘娘,那个……如同寒夜里一盏孤灯,给过她这卑微宫女生涯中唯一真切暖意的娘娘。
这些时日在辛者库的冷眼、劳苦、孤寂,对傅恒远行的担忧,对自身命阅茫然,所有硬生生压下的委屈与恐惧,在皇帝这一句猝不及防的问话面前,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辛苦维持的平静外壳。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冲出道道狼狈的痕迹。她甚至忘了擦,只是直直地望着皇帝,嘴唇颤抖着,哽咽得几乎不出完整的句子:“皇……皇上……奴婢……奴婢……”
她猛地再次跪倒,这次不再是规整的宫礼,而是近乎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粗糙潮湿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不管不顾,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却无比清晰地恳求:
“奴婢甘愿受罚!甘愿在辛者库做牛做马!只求皇上……只求皇上开恩!准许奴婢回长春宫……回去侍奉皇后娘娘!娘娘病着……奴婢……奴婢心里实在记挂得紧!求皇上……开恩!让奴婢回去……哪怕只是给娘娘端茶递水,守在门外……求求您了皇上!”
她一声声地磕着头,一声声地哀求,泪水混着额头上磕出的微红,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那声音里的真挚、急洽与深切的眷恋,毫无作伪,与方才那麻木顺从的模样判若两人。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为了回到皇后身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可能“轻松”些的机会(如果他刚才的问话带有某种暗示),甘愿继续受罚;看着她对皇后的那份牵挂,如此纯粹,如此炽烈,不掺杂任何算计与功利。
这份真情,像一面镜子,骤然照亮了他心头的某个角落。让他想起皇后病榻前依旧为弟弟、为这个宫女求情的模样,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傅恒与魏璎珞之间,那份让他恼怒又隐隐嫉恨的“彼此有意”,或许……也是如此纯粹而炽烈,并非他先前所认定的“攀附”或“糊涂”。
而他自己呢?他那点不可言的心思,在这份卑微却炽热的真情面前,忽然显得……有些苍白,甚至有些卑劣。
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有动容,有释然(看,她心中最重要的,终究是皇后,而非傅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淡淡的失落。
他没有立刻回答。春日的风吹过院落,拂动梧桐新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宫人隐约的劳作声,更衬得此处的寂静与跪地哀求的宫女形成鲜明对比。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皇后那里,自有太医和宫人悉心照料。”
魏璎珞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僵住,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皇帝看着她骤然灰败下去的脸色,停顿了片刻,终是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是拒绝:“不过……你既有此心,朕,准了。”
魏璎珞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的光芒,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机。
“明日,便回长春宫去吧。好生侍奉皇后,不得再有差池。” 皇帝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来路走去。步履依旧沉稳,却比来时,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滞重。
魏璎珞依旧跪在原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她才像是彻底脱力般,软软地坐倒在地,却忍不住捂住脸,任由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喜悦,是感恩,是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
皇帝走出那片院落,重新踏入御花园灿烂的春光里。阳光依旧明媚,可他心头那片方才因魏璎珞的眼泪和哀求而短暂清晰的区域,却再次被更深的、理不清的迷雾笼罩。
他准了她回长春宫。这算是……成全了她的忠心?还是,给了自己一个能够时常见到她的、更“正当”的理由?
他不知道。
只是袖中那本已拟好、准备稍后发往内务府、将魏璎珞正式调入某个清闲库房的密旨,被他无意识地,揉成了一团,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了一旁盛开的芍药丛中,被层层叠叠的花瓣掩盖,再无踪迹。
梧桐树下,水渍未干。捶打了一半的布匹,静静浸泡在木盆里,倒映着春日高远而莫测的空,也映照着两个被命运之手拨弄、一个即将远赴生死前线逃避婚姻,一个重获机会回到病主身边,却同样深陷于帝王莫测心意与自身情感漩涡中的,年轻而无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