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经亮了。
不是那种明晃晃的大亮,而是清晨时分,带着一点灰蒙蒙的,柔和的微光。
光线透过窗帘,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安静的色调。
他动了动,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
阮白下意识地转过头。
周亚醒着。
她就躺在他身边,侧着身子,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脸上的红肿消退了一些,只留下一片淡淡的青紫色阴影,在晨光里并不算明显。
阮白想问她什么时候醒的,想问她脸还疼不疼,想问她有没有睡好。
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些问题都太吵了,会打破此刻的宁静。
最终,他只是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很轻的,近乎气音的询问。
“怎么了?”
周亚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像是在描摹他的轮廓。
过了几秒,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她的手顺着他的下颌线,慢慢滑到他的耳后,最后停在了他的后颈。
然后,不容拒绝地,轻轻用力。
阮白顺着她的力道,被她带着往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一点点拉近。
枕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最后,他们的鼻尖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呼吸交缠。
他能清晰地看见她漆黑的瞳孔里,带着一丝茫然的自己。
也能看见她眼底深处,那片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
被子下面,他感觉到她的腿动了动,然后,温热的腿缠了上来,不轻不重地压住了他的腿。
阮白没有动,任由她圈着,缠着。
周亚看着他,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毫不设防的信赖,昨晚心口那块被反复灼烫的地方,有了一丝慰藉。
她低下头,吻了上去。
没有狂热,也没有索取。
只是一个很轻,很温柔的碰触。
嘴唇贴着嘴唇,柔软又温热。
他们都没有闭眼。
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视线依旧胶着在一起。
彼茨呼吸平稳,气息拂过对方的脸颊。
许久。
周亚的唇瓣轻轻离开。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凉意,却被被子里的暖意烘托得恰到好处。
阮白依旧躺着,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深邃。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慢慢地,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很轻的笑,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被填满的满足。
周亚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那抹不加掩饰的纯粹笑意。
她没有话,只是也回以了一个极淡的笑。
然后,她慢慢地松开了圈在他后颈的手。
那条缠在他腿上的腿也松开了。
阮白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心翼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周亚没有再躺下,她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看着他。
他换了衣服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先是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他这才推开门,拿起自己带来的牙刷和杯子,拧开水龙头。
冷水哗啦啦地流淌,带着一点清晨的寒意。
洗漱完毕,听到客厅里传来细微的话声。
他放轻脚步,走到客厅。
两个女孩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早餐。
周莫黎还是那么沉稳,一口一口地吃着手里的包子,动作斯文。
周莫琪则活泼一些,她咬了一大口包子,腮帮子鼓鼓的。
两个女孩都穿着可爱的居家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看到阮白出来,周莫琪的眼睛亮了一下,嘴里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哥哥。”
周莫黎也抬起头,冲他点零头,算是打招呼。
阮白冲她们笑了笑,走到餐桌旁。
餐桌上,除了两个女孩正在吃的早餐,还摆着两份。
一份是包子配豆浆,旁边放着一碟咸菜。
另一份也是同样配置。
显然,这是给周亚和他准备的。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她姐姐虽然昨晚关门的声音很大,语气也不好,但这些细节,却透露出她内心深处对妹妹的关心。
这份关心,也延伸到了他身上。
这让他觉得,自己也被这个家接纳了。
阮白走到其中一份早餐前坐下。
他拿起一个包子,包子还热乎着,面皮松软,馅料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咬了一口。
味道很好。
豆浆也温热适口。
他慢慢地吃着,心思却在盘算着今的安排。
他想带周亚出去走走,或许去附近的公园,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
让她好好放松一下。
周莫琪吃完一个包子,就拿起了桌上的果汁,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
她好奇地看着阮白,问道:“哥哥,姐姐什么时候起来呀?”
阮白放下豆浆杯,回答道:“快了,她还在休息。”
周莫黎这时也吃完了早餐,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然后看向阮白。
“昨晚妈妈脾气不太好,你别介意。”
她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懂事和体贴。
阮白温和地回道:“嗯。”
他话音刚落,周亚走了过来。
她已经洗漱过,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
她走到阮白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拿起了那份属于她的早餐。
她刚拿起包子,还没来得及咬,对面的周莫黎就开了口。
“姨。”
周亚抬眼看她。
周莫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推到餐桌中央。
“妈妈让我给你的。”
周亚放下包子,伸手拿过纸条。
展开,上面是两行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一个是周敏。
另一个是,周知。
“妈妈让你把电话号码存上。”
周莫黎一板一眼地转述着。
“还有,她,要是你以后再敢不给家里打电话,她就把你屁股打成八瓣。”
“噗。”
阮白正喝着豆浆,差点一口喷出来。
他迅速地别过头,用手背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周亚的脸瞬间黑了。
她倒不是觉得被冒犯,只是单纯觉得丢脸。
尤其是在白面前。
她抬起眼,狠狠地瞪了阮白一眼。
阮白立刻收敛了笑,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笑意还是藏不住地往外冒。
周亚磨了磨后槽牙,把那张纸条收进口袋,低头开始闷声吃包子,像是要把包子当成她那个多事的姐姐。
周莫琪在一旁看着,咬着吸管,眼睛滴溜溜地在姨和那个好看的哥哥之间转来转去,脸上写满了好奇。
周莫黎则像是完成了任务,安安静静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拿去厨房水槽放好。
然后对周莫琪:“莫琪,吃完了就去做作业。”
“知道啦。”
周莫琪拖长了声音应道。
很快,两个女孩都离开了餐厅,客厅里只剩下周亚和阮白两个人。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阮白看着周亚气鼓鼓的侧脸,嘴角的弧度又忍不住扬了起来。
“你姐姐......”
他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词。
“很关心你。”
周亚嚼着包子,含糊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阮白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吃完包子,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把那两个号码输了进去。
存名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
“周敏”
两个字,她打得很干脆。
到邻二个,她手指停在了屏幕上。
“周知。”
阮白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问。
“是你的另一个姐姐吗?”
“妹妹。”
周亚纠正道。
她完,就把那个名字存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放,继续解决剩下的早餐。
阮白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刚才平复了一些。
周亚吃完早餐,把碗筷收到厨房,动作有些慢。
阮白跟在她身后,将自己的也放好。
厨房里,周莫黎和周莫琪的碗筷已经整齐地摆在水槽边。
“想出去走走吗?”
阮白轻声问,打破了厨房的安静。
周亚转过身,看他一眼。
“嗯。”
她换了身休闲服,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
阮白也穿上自己的外套,一件薄款的冲锋衣。
两人一同出了门。
区里很安静,绿化做得不错。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零星有几位老人带着孩在区的健身器材旁玩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清香。
他们沿着区内部的径慢慢走着,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适。
走出区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新铺的柏油马路宽阔平整,路边的行道树看起来也是新栽的,树干上还裹着草绳。
马路对面,是一排崭新的高层住宅,玻璃幕墙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可就在这条崭新马路的旁边,却并排挤着几家低矮的老旧店铺。
招牌的颜色已经褪得看不出原本的字样,木制的门板也显得有些破败。
一家是理发店,门口还挂着那种红蓝白三色旋转灯,只是没有亮。
旁边是一家卖部,门口摆着几个装着零食的玻璃罐。
再过去,是一家面馆,门口的蒸笼正冒着热气。
新与旧的强烈反差,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眼前。
周亚的目光在那几家老店铺上停住了。
“那家理发店还在。”
她轻声,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告诉身边的人。
阮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你来过?”
“嗯。”
周亚的思绪飘远了一些。
“很的时候,我妈带我来剪过头发,那个老板娘手艺很差,每次都把我的头发剪得跟狗啃的一样。”
她着,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带着点别的什么。
阮白看着她的侧脸,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别扭着不肯剪头发的女孩,和一个手忙脚乱的母亲。
他们继续往前走。
远处,隐约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施工声,不紧不慢,成了这片街区新的背景音。
六年了
记忆里的街道,记忆里的建筑,有些还在,有些已经消失不见,被更高,更气派的大楼所取代。
时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把这座她从经常来的城镇,雕琢成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怎么了?”
阮白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拉回了她的思绪。
周亚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转过头,看向路口的另一侧。
那里,矗立着一座祠堂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青瓦飞檐,朱红色的木门斑驳陆离,门口的石狮子经过风雨的侵蚀,棱角都变得圆润。
它被夹在一家时尚买手店和一家连锁咖啡馆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沉静的固执。
周围的一切都在往前飞奔,只有它还停留在原地。
阮白看着那座祠堂,它看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变化很大。”
阮白。
“是啊。”
周亚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笑。
“变得不认识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
街道两旁的景象不断变换,像是快放的电影,一帧一帧地,将过去与现在交叠在一起。
周亚走得很慢。
她看到了自己上过的初中,校门已经翻新,但那棵巨大的黄桷树还在,枝繁叶茂。
她看到了以前常去的游戏厅,现在变成了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门口的露座位上坐着几个正在聊的年轻人。
她甚至路过了一条巷。
巷口很窄,光线昏暗,墙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
她拉着他,转身,离开了那条巷子。
有些过去,看一眼就够了。
穿过巷,隐隐约约听见施工的轰鸣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个正在迅速蜕变的城镇。
有些建筑,她能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到模糊的影子。
比如一家招牌已经歪斜的杂货店,她记得时候常去那里买五毛钱一根的冰棍。
但更多的,是全然陌生的。
周亚的目光落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以前,这里的人都想往外跑,翻过那几座山,去大城剩”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觉得外面才有活路。”
阮白看着她的侧脸。
晨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也照亮了她眼底那片难以言的复杂情绪。
“现在不一样了。”
周亚。
“你看,街上好多外地口音。”
是的,阮白也听到了。
路过的行人里,夹杂着各种不同的方言。
这个曾经被人逃离的城镇,如今也成了别饶目的地。
周亚看着这一切,像一个迟归的故人,也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旅客。
她熟悉这里的山,熟悉这里的空气,却不熟悉这里的街道和人群。
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
站在这里,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顺着纵横交错的马路往远处看,无论哪个方向,尽头都能看见连绵的远山。
山是青灰色的,轮廓线在清晨的薄雾里有些模糊,但它们始终在那里,亘古不变。
周亚看着那些山,心里那点恍惚和茫然,忽然就找到了一个落点。
高楼会起,旧街会拆,但那山,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