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临海市东郊,青梧山南麓。
百里晏与褚师明联手布置的静室,设在一处依山而建、三面临渊的旧式宅院深处。宅院原是一位民国收藏家的别业,后被寻古社秘密收购,地下经过特殊改造,设有三层铅镍合金夹层与古符文阵纹双重屏蔽。
静室位于地下二层,四壁由青黑色玄武岩砌成,表面刻满细密的云雷纹与星斗图。穹顶镶嵌着七枚按北斗方位排列的月光石,散发出柔和清辉。地面中央是一个太极阴阳鱼图案,以黑白两色玉石铺就,此刻正缓缓旋转,引动着地脉中微弱的纯净灵力。
洛薇薇盘膝坐在阳鱼眼的位置,紫檀木匣置于膝前。云芷坐在三丈外的阴鱼眼处,膝上横置古琴“九霄环佩”,琴身流淌着温润的玉色光华。
“可以开始了。”洛薇薇对云芷点头示意,随即闭上双眼,双手虚按在木匣之上。
云芷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琴弦。她没有立即拨动,而是先以特定频率轻触七弦,每一触都引发琴身微不可查的共鸣。七次轻触后,琴身表面浮现出淡金色的音律符文,与静室墙壁上的星斗图隐隐呼应。
“清商引·问星篇。”
云芷朱唇轻启,指尖终于拨动邻一根弦。
“铮——”
清越如碎玉的琴音响起,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击灵魂。音波在静室内回荡,被特殊的声学结构放大、提纯,最终化作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涟漪,向中央的洛薇薇汇聚而去。
洛薇薇心神沉入“星火泪珀”。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尝试“对话”或“引导”,而是彻底放空自己,让意识化作一片无垠的虚空,只是被动地感受着晶体内部的每一丝脉动。
琴音如清泉流入心田。
在云芷精妙绝伦的音律引导下,洛薇薇的感知被无限放大、细化。她“看见”了“星火泪珀”内部并非混沌一团,而是存在着极其精微的能量结构——无数细如发丝的湛蓝色光流与赤金色火星相互缠绕、盘旋,构成了一个不断自我坍缩又重建的微型星云。在星云的核心,一点纯净如初雪的白色光晕静静悬浮,那是托合塔洪信标石留下的最后馈赠,也是与帕米尔“主泪”的微弱联系通道。
琴音渐转幽微,如夜风拂过竹林。
洛薇薇的意识,顺着那道白色光晕,心翼翼地向外延伸。
首先感应到的,是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厚重而温暖的脉动——那是江屿通过“薪火之心”与地脉建立的连接,如同一个稳固的锚点,让她的意识不至于在虚空中迷失。
紧接着,东南方向,极其遥远之处,一点与白色光晕同源、却微弱千百倍的湛蓝星光,如同沉睡中的心跳,每隔十二个呼吸,便轻轻搏动一次。
公海之下!
洛薇薇精神一振,但立刻收敛心绪,不敢有丝毫急躁。她继续让意识顺着这丝感应飘荡,如同在黑暗宇宙中追索一缕星光。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触碰到那点湛蓝星光的边缘时——
“嗡!”
一种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窥视感,如同深海巨兽的触手,突然从另一个方向缠了上来!
不是基金会那种疯狂扭曲的气息,也不是李氏星轨的玄奥深邃,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空洞、仿佛能吸走一切热量与希望的“虚无”!
洛薇薇意识剧震,仿佛瞬间坠入冰窟!
几乎在同一时间,静室内异变陡生!
穹顶七枚月光石同时暗淡,墙壁上的星斗图纹路扭曲!地面太极图的黑白双鱼停止旋转,反而开始逆向交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噗——”云芷脸色一白,指尖渗出血珠,琴音戛然而止!
而洛薇薇膝前的紫檀木匣,剧烈震动,“星火泪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湛蓝与赤金交织,其中竟夹杂上了一缕不祥的灰黑色雾气!
“薇薇!”守在静室外的江屿第一时间冲了进来,看到洛薇薇嘴角溢血、气息紊乱的模样,目眦欲裂。
“别碰她!”随后赶到的百里晏厉声喝止,手中一枚青铜罗盘急速转动,射出数道青光,打在扭曲的太极图上,“是反向能量污染!有人通过‘星泪共鸣’通道反向入侵!褚师老哥!”
“地玄宗,万炁本根!”褚师明虽腿脚不便,但动作丝毫不慢,桃木剑凌空画符,一道金光没入洛薇薇眉心,“定魂!”
洛薇薇浑身一颤,眼中恢复清明。她咬破舌尖,以剧痛驱散那股冰冷的虚无感,双手猛地拍在木匣上!
“我的东西,也敢染指?!”
属于大燕王妃的、历经宫闱生死与战场杀伐锤炼出的磅礴意志,轰然爆发!那不是超凡力量,而是纯粹到极致的、属于人类灵魂的“不屈”与“掌控”!
灰黑色雾气如遇骄阳,发出无声尖啸,迅速消退。
“星火泪珀”的光芒重新稳定,只是那湛蓝色似乎暗淡了一丝。
静室内异象平息,但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洛薇薇拭去嘴角血迹,缓缓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有人……在公海节点布下了陷阱。不是针对我们,而是针对所有试图通过‘星泪共鸣’探测那里的人。那种气息……冰冷,空洞,吞噬一切,与基金会和李氏都不同。”
“是‘观测者’的污染残留?还是某种我们未知的、更古老的东西?”江屿扶住她,声音沉得可怕。
“不像观测者。”洛薇薇摇头,“观测者的气息是绝对的‘规则’与‘秩序’,冰冷但纯粹。刚才那种……更像是‘规则被啃食后留下的空洞’,是‘虚无’本身。”
百里晏和褚师明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能够污染‘星泪共鸣’通道……对方要么掌握了极高层次的星辰秘法,要么……”百里晏缓缓道,“其存在本身,就与‘星之碎片’有着某种对立或吞噬关系。”
线索更加扑朔迷离。
公海之下,不仅有与“星辰泪”相关的节点,还存在能污染星泪之力的未知凶物?那清洗了基金会据点的势力,是否与这凶物有关?李氏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计划不变。”洛薇薇站起身,虽然脸色微白,但腰背挺得笔直,“公海必须探,但危险等级提到最高。江屿,勘探船队的武装等级提升至‘战争预案’,我会让艾伦从‘影卫’库存中调取三套‘龙鳞’深潜装甲。云芷姑娘,你的琴音能净化异常能量,这次务必随校”
“好。”江屿点头。
“薇薇姐放心,我会尽力。”云芷轻抚琴弦,琴身光芒已恢复正常。
“至于李氏……”洛薇薇看向百里晏,“明晚‘观澜阁’之宴,照常举校我要亲自会会这位李慕渊先生。刚才的‘反向污染’,或许能让我们在谈判中,多一张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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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临海市西郊,镜湖之畔。
“观澜阁”并非现代建筑,而是一处依湖而建的明清风格园林,原为某盐商私邸,后被江屿购下,改造为私人会客场所。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曲径通幽,夜晚灯火亮起时,倒映在镜湖之中,恍若上宫阙。
今夜,观澜阁主厅“澄怀堂”只设一席。
席面是精致的淮扬菜,酒是三十年的花雕,厅内焚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屏风后隐约有古琴淙淙流水之声——一切看似风雅闲适,但在座之人皆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
李慕渊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身着藏青色中式立领外套,气质儒雅,眼神却深邃如古井。其妻柳清漪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云鬓轻绾,着一袭月白色绣玉兰旗袍,温婉端庄,但偶尔抬眼时,目光锐利如针。
“洛女士,江先生,多谢盛情。”李慕渊举杯,语气温和,“前日犬子玄舟归家,对二位赞誉有加,言及古今融创气象万千,洛女士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先生过誉。”洛薇薇举杯还礼,笑容恰到好处,“星影会千年传承,观星定轨,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此番慷慨赠谱,更见李先生胸怀。”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话题逐渐引向正轨。
“蔽机残谱,博大精深,我夫妇二人参研数日,亦只得皮毛。”洛薇薇放下银箸,似是无意提起,“其中有一处东海节点标记,似与星辰运行轨迹有微妙呼应,不知李先生对此处,可有更多见解?”
李慕渊夹材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微笑:“那处标记,确实特殊。按祖传星图所示,其地应为上古‘海眼’之一,汇聚水灵,亦可能引动潮汐星力。不过那片海域……自古多诡谲之事,磁场紊乱,航行凶险,我族先辈亦曾告诫,非必要时,勿近。”
“哦?”江屿接过话头,语气平淡,“可我近日听闻,那片公海区域,似乎并不平静。有远洋船队传回消息,观测到异常能量爆发,甚至有不明身份的武装力量活动。”
柳清漪轻轻放下汤匙,声音柔婉却清晰:“江先生消息灵通。实不相瞒,我李家近日亦收到一些风声。似乎有些……不入流的势力,觊觎那片海域可能存在的古遗之物,起了纷争。留下些似是而非的标记,想搅浑水罢了。让二位见笑了。”
直接将“星云标记”定性为“不入流势力的模仿嫁祸”,轻描淡写,撇清关系。
“原来如此。”洛薇薇点头,仿佛信了,却又话锋一转,“起古遗之物……我前日在帕米尔,有幸得见‘星辰泪’主泪显化,玄妙非凡。不知星影会千年观星,可曾记录过其他‘星泪’碎片的踪迹?”
此言一出,李慕渊眼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波动!
柳清漪的笑容也微微凝固。
厅内空气仿佛瞬间紧绷。
“洛女士……竟能得见‘主泪’?”李慕渊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些,“据族中残缺记载,‘星辰泪’乃上古圣物,散落寰宇,非大机缘、大因果者不可见。洛女士福缘深厚,令人惊叹。”
他避开了“其他碎片踪迹”的问题,反而聚焦于洛薇薇“见到主泪”本身。
“机缘巧合罢了。”洛薇薇轻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许是我与‘星泪’有些缘分。昨夜尝试以音律之法沟通所得的一枚微碎片,竟隐约感应到……东南海域深处,似乎有同源之物在呼唤呢。”
她着,目光清澈地看向李慕渊夫妇:“不知那处‘海眼’,是否与‘星辰泪’有关?”
直球!毫不掩饰地点出了“公海节点可能存有星泪碎片”的猜测,并将自己“感应到”的事实抛了出来!
李慕渊与柳清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疑与慎重。
他们显然没料到,洛薇薇不仅见到了主泪,还拥有碎片,甚至能感应到公海之下的同源之物!更关键的是,她竟然如此直接地摊牌!
沉默了片刻。
李慕渊终于长叹一声,放下酒杯,神色间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凝重:“洛女士坦诚,我夫妇二人亦不敢再虚言搪塞。不错,那片海域之下,根据祖星图提示与近百年来的观测数据推演,确有可能存在一处与‘星辰泪’相关的古老遗迹,甚至……可能封存着一块不的碎片。”
他承认了!
“然而,”李慕渊话锋一转,脸色严肃,“那里极其危险!并非仅仅因为自然环境的恶劣。我族先辈曾有一支探险队,于八十年前试图接近,结果……全军覆没,唯一传回的断续信息中,充斥着‘空洞’、‘吞噬’、‘不可名状之影’等字眼。此后,那片海域便被列为家族最高禁忌之一,严禁后人靠近。”
“空洞?吞噬?”洛薇薇重复这两个词,与昨夜感应到的“虚无”感吻合。
“是。”柳清漪接口,声音低沉,“先祖推测,那处遗迹可能曾被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污染或寄居,其性质与‘星辰泪’的纯净净化之力截然相反,甚至可能互相克制、吞噬。这也是为何,我族明知那里可能有重宝,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那么……”江屿缓缓开口,“前几日发生在该坐标附近的、针对某非法科研据点的清洗事件,以及留下的疑似贵家族标记,又作何解释?”
李慕渊苦笑:“这正是我夫妇今日前来,除了答谢赠谱之谊外,另一件想要澄清之事。
那标记,是模仿,但并非为了嫁祸。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可能是一个新心、崇拜‘虚无’与‘吞噬’的隐秘教派所为。
他们似乎也在寻找‘星辰泪’碎片,但目的……绝非守护或利用,更像是要将其‘污染’或‘献祭’给他们所信奉的‘虚无之主’。
模仿我族标记,或许是想引我们现身,或许……是想误导像二位这样的、真正在寻找碎片的力量。”
新兴教派?崇拜虚无与吞噬?
这又是一个全新的、令人不安的讯息。
“这个教派,与基金会可有牵连?”百里晏沉声问。
“目前看来,似无直接关联。基金会的目标是‘篡改规则’、‘窃取神性’,行事尚有逻辑可循。而这个教派……更偏向纯粹的毁灭与终结,难以理解。”李慕渊摇头。
宴会至此,情报的交换已远超预期。
李氏承认了公海节点与星辰泪有关,并透露了“虚无教派”的存在,变相澄清了清洗事件。
而洛薇薇也展示了己方拥有星泪碎片并能感应同源之物的能力,无形中加重了谈判筹码。
“多谢李先生、夫人坦诚相告。”洛薇薇举杯,“既然如此,对于公海那处险地,不知星影会今后有何打算?继续封禁,还是……”
李慕渊与柳清漪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由李慕渊开口:“‘蔽机’阵法若成,或需借助各处‘星之碎片’节点的力量。那处遗迹虽险,但若真能净化污染、取得碎片,对阵法、对人类,都大有裨益。我族愿提供祖传星图、潮汐推算、以及关于那片海域异常现象的所有数据,支持有能力的盟友前往探查。”
他顿了顿,看向洛薇薇,意味深长:“当然,前提是,探查者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并且……值得信任。”
这是抛出合作的橄榄枝,也是进一步的试探——你洛薇薇,是否就是那个“有能力的、值得信任的”盟友?
洛薇薇笑了,那笑容在灯下明媚而自信,带着属于王妃的、洞悉人心的锐利。
“巧了。”她慢悠悠地饮尽杯中酒,“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危险。而且,我向来认为,信任是合作的基础,但真正的信任,需要在并肩作战中建立。”
她放下酒杯,清脆一声。
“三日后,我的勘探船队将前往那片海域进行科学考察。若星影会有意,可派一位精通星象与海域地理的顾问随校我们共享数据,共担风险,至于所得……”
她迎上李慕渊深邃的目光。
“各凭本事,如何?”
不是附庸,不是主导,而是平等的、基于实力与利益的临时同盟。
李慕渊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可。我让玄舟随校他虽年轻,但星象与古海域图方面,已得我真传。”
“合作愉快。”洛薇薇再次举杯。
“合作愉快。”
酒杯轻碰,清脆声响在澄怀堂内回荡。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只是另一场更大博弈的开始。
公海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与凶险?星影会是真心合作,还是另有算计?那崇拜“虚无”的教派,又会何时现身?
孤帆已启,远影渐逝。
而深海的星光,与潜伏的暗影,都在等待着探险者的到来。
夜宴将散时,柳清漪借更衣之机,与洛薇薇在回廊偶遇。
这位温婉的夫人,忽然压低声音,快速了一句与宴会话题毫不相干的话:
“洛姑娘,心‘星轨的背叛者’。他们不在族谱之上,却流淌着李家的血,觊觎着……星辰的坟墓。”
完,她若无其事地微笑颔首,翩然离去。
洛薇薇驻足廊下,望着柳清漪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星影会内部,果然有分裂。
而“星辰的坟墓”……是指公海遗迹,还是另有所指?
风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