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日,离汴京越来越近,冯元不敢造次,只能老实选陆路。
从桃花村离开是九月二十一,他是上月中旬告的假,为期两个月,只要赶在十月中旬之前回到京城就好。可他有些担忧,虽未将绿莺出走一事宣扬,可若路上起波澜,再提前产子于府外,万一有那如张轲一般的有心之人,借机诽谤这孩子身份不明,到时候又是一场节外生枝。
故而,他们这一路不敢耽搁,沿路风景不能多看,美酒佳肴不敢多尝,紧赶慢赶的,可算到了永平府。从这里过去,再走个四五日,便能到家了。
正在排队等着进城,绿莺有些奇怪,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怎么人山人海的。
冯元定睛往城门下望去,见队伍顶头那里,一些人本排到了,却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转,只有零星几个进了那城门,奇道:“德冒,去看看怎么回事?”
过了半晌德冒才回转,在窗下禀道:“爷,守城的,永平府发生了命案,正捉人呢,只许进,不许出。这要是进去了,一时半刻走不了,爷看咱们是不是该改道?”
车旁的路人闻言,也朝着他们闲言碎语起来:“是啊,可别进去了,听膛子被掏啦,吓死人了,这一进去备不住也得死在这呢。”
绿莺一愣,忙问那人:“老伯,那死人旁是不是还留着一枝白莲花?”
“那谁知道啊。”
“爷,妾身......”想了想,绿莺还是瞒下了那日在客栈看见的,只道:“妾身这一路也听过不少地方出了命案,都是被开膛破肚,还在尸体旁边留下枝莲花,是白莲教干的。”
冯元一怔,接着冷笑一声:“白莲教?这旧朝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见没复辟的指望了,就东打打西指指,之前丰台县跟上饶县,爷被派去剿匪,不就是这白莲教鼓捣出来的乱子?”
他这么一,绿莺顿时恍然,之前总觉得白莲教有些熟悉,这才想起来,上饶剿匪时,她也去过的,那被打成猪头的蔡县令、被蛊惑的村民,可不都是白莲教撺掇的。
这人命官司怎么没完没了,绿莺总觉得稀奇:“爷,妾身觉得这事不简单。”
回想那日凶手杀人时,她先是听见死者痛吟声,后来是剪子剪东西的声,翌日才知道是用剪子在豁肚皮呢,最后那凶手咒骂了一句:“娘的,白折腾了!”当时她以为是没抢到钱,后来知道那饶银两都在,杀人根本不是为财。
想了想,绿莺脑中渐渐梳理出了些眉目,她忽然有了个念头:“他们好像在找甚么东西。”
冯元急着回京,再这些也是地方官员的指责,他没工夫也没心思蹚这道浑水,听了她的话颇不以为然:“不过是想造成恐慌,让老百姓以为皇上无能,降大厄罢了。找甚么东西,要找也是找哪块脏器,回去练甚么邪功罢了。走罢,德冒,绕道。”
如此,绿莺便不再想这事,只当自己怀孕多疑罢了,慢慢将这血腥的经历抛诸到了脑后。
一路上经过了两场雪,车轮子打滑,回到汴京时,已是十月初了,再有几日便是立冬。此时的气算是寒冷了,出口间哈气成片,人们也渐渐带上了棉抄手。
绿莺将手炉放在抄手里,跟着冯元下了车。
这一立定,却是一愣,冯佟氏正率着一众人候在府门前迎接。
见了面前这阵仗,倒让绿莺陡生了些忐忑,与这些人相见,恍如隔世。
她一个妾出逃,按理回来时冯佟氏是会过问的,或骂或打或罚,反正绝不会轻拿轻放。虽主母处置后院不须丈夫插手,可此时冯元大刀阔斧地杵在跟前,倒让她束手束脚了。
绿莺是既担心又庆幸,若让冯佟氏跟哑巴瞎子似的视如不见闻如未闻,哪是她的性情,趁机打压死自己才是真格的,所幸有冯元坐镇,安了不少的心。
她在那里腹诽冯佟氏,冯佟氏同时也在琢磨她。
在之前,老爷便将这李氏出逃的事情掩下,对府里一众交待的全是李姨娘回老家探亲的法。从那时起冯佟氏便知道老爷这是又向着那狐狸精了,千方百计给李氏留后路,心都偏到南墙根儿了。回家探亲?亏他编得出口,她一介正房太太、诰命恭人,不对,已是从三品诰命淑人了,还没想回娘家就回娘家呢。
虽知道自己那不争气的老爷舍不得这妖妖道道的李氏,可她以为他起码也得照规矩惩戒一番,即便不忍下重手,至少也得做做样子罢,府里哪个也不瞎,没见过李氏妾出门,没跟着一个丫鬟,回哪门子的老家。下人厮走了大半去抓逃奴,全是沾亲带故的,一个传一个,阖府全知道李氏是作死去了。
可老爷倒好,连场面事也不做,不仅没将李氏缚住,下车时还温柔体贴相扶,跟伺候亲娘似的。再瞅瞅她那一身打扮,首饰一样没少戴,衣裳全是好质地,这哪是逃命去了,分明是享福。当初她那死妹妹被野鞑子拐跑,她又是哭又是跟老爷闹的,作得没了人模样,可在外头跑了这一遭,脸跟身子都肥了好大一圈,跟颗大白萝卜似的。
她若不硬气起来,让她掌家太太的威严何在?哦,妾朝所有人脸上打了一巴掌,她再跟软柿子似的不出声,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没脸活着了。冯佟氏立马转变了立场,当初为了李氏的离开,她还在叫好,觉得李氏识相,此时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好个出身卑微的贱骨头,向借的胆子,敢逃?哼哼,等着罢,有你好果子吃!
绿莺立在冯元身后,暗自用余光大略扫了一眼,在一众丫鬟啬簇拥下,冯佟氏被宋嬷嬷扶着,一身毛皮斗篷,一马当先立在前头,旁边是大少爷,后面跟着王姨娘和刘姑娘。
大少爷就不了,站得貌似端正,其实是在神游外,是等得不耐烦了罢。王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悄无声息埋着头,刘姑娘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冯元,火辣辣的眼神炙烤着他,还顺带赏了她一个嫌弃的目光,绿莺猜那目光应该是这么个意思:跑了就跑彻底点,还回来干嘛!就你不可能真跑嘛,还不是享受着让老爷着急被老爷找的乐趣,简直卑鄙无耻下流龌龊!
这时,冯佟氏牵了牵嘴角,朝冯元身后的绿莺抛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后,才湿着眼眶撒开宋嬷嬷的手,快步走到冯元跟前,抓着他的胳膊哽咽着嗓:“老爷,这些日子你可受苦了啊......”
绿莺忍不住红了脸,不自在起来。心里气死了,这人先是一脸不怀好意,后又将话得这么微妙,虽确实出门寻人不算享福,可一个大老爷们赶了一个月路能受多少苦啊,得他好像去地牢受刑了似的惨,至于么。在大门口就将她往靶心上引,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风时时大,呜呜声吹来时偶尔间杂着土跟枯叶,众人侧着头眯着眼躲避风沙。冯元只随意瞟了眼王刘二人,便将目光放在了冯安身上。许久不见,禁不住上下打量起来。胖了些,眼下也没青黑,估计是没鬼混,对长子也算满意。
之后回头瞅了眼冻地哆嗦的绿莺,安抚地拍拍身旁冯佟氏的手,温声道:“别在这傻站着了,全都进府罢。”
之前已有人车马先行,回来告知过冯元一行人约么几时到达,故而冯佟氏早已将接风酒摆好。众人一边往饭厅走着,她一边叹气一边道:“老爷在外头定没吃好没喝好,瞧瞧,这都消减成甚么样了,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老爷生了场甚么大病了呢。妾身让人做了好些滋养的,待会儿啊,老爷可得好好补补身子。”
绿莺见她一脸苦大仇深,暗觉好笑之余也没忘了紧绷心神,防备着她在某一时刻突然发难。
桌上已摆好了佳肴美酒,冯元与冯佟氏冯安依次入座,绿莺见王氏刘氏二人立在他们身后,便也跟着挪步过去。
“李氏坐罢,一路奔波,站着不累?”冯元侧过身朝绿莺吩咐道。
这话一进了众人耳,顿时面色各异起来。冯安没所谓,桌下翘着腿等着冯元先动筷,王氏只是眉头微微动了下,刘氏干脆嘟起嘴,这些人全都无伤大雅,可冯佟氏脸上就有些不好了。这不仅不罚,还赏跟主子同坐,下哪有这个道理。再了,开了这个头,是不是今后这妻妾就一个桌上用膳了?
她朝冯元笑得勉强:“老爷,不妥罢,妾身惦记老爷身子,便没先提李氏的事,可老爷这么做是会引人闲话的,这做错了事反倒被奖励,那人人不得去效仿啦?杀了人,是不是还得歌功颂德?”
冯元都已经举起筷子了,闻言脸刷地一沉,吧嗒两声筷子掉落在桌上。冯安一惊,被吓得连忙撂下抖动的那根贱腿,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地盯着大老虎,深怕他张开血盆大口。
冯佟氏也有些肝颤地望着老爷,见他脸都跟要滴墨汁似的,这才后知后觉刚才那话不妥当,可出去的话就是泼出的水,咽不回去了啊。
就这么僵持间,她的脸臊得通红,被丈夫当着一众人面甩了脸子,儿子妾下人全观望了个一清二楚,她能不尴尬嘛,恨不得吞回刚才那话。真是糊涂了,老爷是甚么人,可不是靠婆娘吃软饭的白脸,他能让人顶着质问?
“不会话就闭嘴,还上杀人了,吃饭的兴致全让你败光了。我甚么时候不罚了,你就这么急,连口饭的功夫都不给?”
冯元冷冷地睇着冯佟氏,深觉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就犹如阶梯,总是上上下下波波折折,温馨还没那么一瞬呢,就咣当一下荡到谷底。甚么时候能安安稳稳地过上一个月,他就谢谢地了。
绿莺为难地杵在桌跟椅之间,冯元让她坐,冯佟氏不乐意她坐。她是直接坐下也不是,往旁边退两步跟王刘一起立着也不是。冯佟氏低垂着脑袋,余光见她晃晃悠悠的暗影,攥紧手掌,恨不得生扯了她,都是这狐狸精,没她老爷也不能让她这么难堪。
“你坐下。”冯元望了望绿莺,不容置疑道。又面朝众人,话却是给冯佟氏听:“李氏探亲,逾期返回,禁足仨月,以儆效尤。”
冯佟氏没抬头,嘴角却动了动,心里有了丝喜色。罚了就行,就不能便宜那李氏,禁足虽不算大事,但蚊子腿也是肉嘛,也比全包庇了去强。府里全是见风使舵的,啥也不罚,不就如同敲着锣子打起鼓告诉所有人:李氏是老爷的心肝宝贝,以后你们都去□□。
她不敢抬头,使劲儿憋住想扯大的嘴角,循序渐进,咱们来日方长,她手段还在后头呢。
冯元默默盯着她,见她一副缩头缩脑的窝囊样,有些不悦,心道知错能改就好,这一副霜打茄子的蔫巴样真是家子气,真怀疑她是尚书府捡来的,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随即便恨铁不成钢地瞅着冯佟氏的脑瓜顶,警告道:“你是太太,要有太太的样子,在内撑起的是咱冯府的规矩,在外代表我冯元的脸面,今后话做事要过过脑,别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似的。”
完,他吐了口郁气,不再理会冯佟氏,转而朝冯安绿莺点零头,“来,用膳罢。”
气氛尴尬,谁也不再话,一顿饭吃得跟默哀似的。
膳后,因为被数落了一通,冯佟氏也不便再将冯元往她房里拉,眼睁睁看着他回了玲珑院。
不过也好,便是回了那里,也不耽误膈应李氏。她跟宋嬷嬷对了个眼色,两人嗤嗤笑着,她们就不信了,当狐狸精见了蜘蛛精,还能不斗上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