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凌晨和宋清安之间这种掺杂着沉重责任与深沉爱意的复杂心境不同,另一边的季逸卿,在彻底看清自己心思后,陷入了一种更为纯粹却同样强烈的情绪风暴——迟来的顿悟带来的巨大懊悔,以及一种急于弥补的、近乎燃烧的冲动。
那个认清自己心意的晚上,他如同一个被点燃的燃料桶,无法独自承受这情感的爆炸,硬是把刚刚结束工作的凌晨和余周从各自的角落里拖了出来,塞进了一家他们以前常去的、相对安静的清吧。
吧台灯光昏黄,映着季逸卿面前一排空聊玻璃杯。
他酒量本不差,但心事太重,醉意上来得又快又猛。
他抓着自己那头总是很有型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俊朗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不再是平日没心没肺的明亮,而是充满了孩子气的无措和深刻的痛悔。
“我就是个混蛋!底下第一号的大混蛋!”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一拳砸在吧台上,闷响引得酒保侧目。
“认知清晰是进步的第一步。”凌晨晃着杯中的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
余周叹了口气,将他手边还没开封的一瓶酒轻轻拿走,“现在醒悟,总比一辈子糊涂强。”
季逸卿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甚至泛起了水光,醉意让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九个多时……还下着雨……她就那么等着……三个时!”他反复念叨着这些细节,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自己心上,“我怎么能忘了?我他妈当时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突然抓住余周的手臂,力气大得让余周微微皱眉,声音带着哭腔:“老余,晨子,你们她当时……得多难受?得多恨我?我还……我还跟个傻子一样跟她‘以后多关照’?我他妈……”他哽住,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个弄丢了最珍贵东西的孩子,无助又可怜。
“楚悦……”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意和那刚刚破土而出、却仿佛已被压抑了八年的汹涌情感,“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我混蛋……”
看着他这副彻底卸下伪装、痛彻心扉的模样,凌晨和余周交换了一个眼神,那里面有无奈,有心疼,更有一种“这块顽石终于被劈开”的复杂感慨。
“光在这里借酒浇愁,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有用吗?”凌晨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季逸卿,“过去的,挖出来除了让自己难受,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季逸卿醉眼朦胧地抬头,像在迷途中寻找灯塔。
凌晨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她特有的、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决断力,声音清晰而冷静:
“但是,未来的路,还在你脚下。”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如同下达作战指令:
“看清了靶心,就给我瞄准了打。”
“把你欠她的,用你往后所有的真心和行动,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季逸卿愣住了,通红的眼睛里迷茫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决心取代:“还……怎么还?”
“不然呢?”余周适时接过话,温润的嗓音带着鼓励,“难道你还指望时光倒流,或者等着楚悦再来主动找你?逸卿,错过一次是遗憾,错过两次就是愚蠢了。感情需要勇气,更需要行动。”
季逸卿消化着这些话,醉意仿佛被这股陡然升起的斗志冲散了大半。他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充满了季逸卿式的、认准目标就一往无前的傻气与孤勇。
“对!行动!”他像是给自己下了军令状,重重地一拍桌子,“我要追楚悦!我必须把她追回来!”
他看向凌晨和余周,眼神里充满了寻求支持的急切:“你们得帮我!必须帮我!”
凌晨看着他这副从绝望懊悔到斗志昂扬的转变,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余周则微笑着,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力而为。”
……
京城的夜,从极致的喧嚣沉入一种庞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凌晨独自待在顶层公寓的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晕开一圈昏黄的光,像茫茫黑暗海洋中唯一的、脆弱的浮标。
窗外,城市的脉络依旧由无数光点勾勒,璀璨却冰冷,与她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厚厚的隔音玻璃。
刚结束一场跨时区的视频会议,讨论INo下一阶段的全球战略。
表面上,她是指挥若定、逻辑缜密的核心。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得有多紧,会议结束的瞬间,松懈带来的不是放松,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无法驱散的疲惫。
她没有力气挪动,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抱着一个柔软的靠垫,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上。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手腕内侧一道极浅的白色疤痕——第一次任务的“纪念品”,不深,却像一道永恒的烙印,刻录着她无法言的过去。
意识在疲惫与抗拒间模糊,她最终还是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然而,睡眠是另一个战场。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她吞没。
枪声! 尖锐的爆鸣撕裂寂静,子弹擦过耳畔带起灼热的气流。
她看到一张张熟悉又年轻的脸,在硝烟中扭曲、倒下。
那是她的战友,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瞳孔涣散,带着不甘与痛苦,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质问:“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蠢货!不要命了吗?!” 一个嘶哑却熟悉的声音在爆炸的轰鸣中炸响。
陈忌! 他总是穿着一身几乎融入夜色的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此刻,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常的古怪和骂骂咧咧,只有决绝的、近乎愤怒的焦急。
他猛地扑过来,用他那看似瘦削却蕴含爆发力的身体,将她狠狠推开!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噬了一牵刺目的火光冲而起,热浪将她掀飞。
她重重摔在地上,耳鸣不止,视野里是一片猩红。她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陈忌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焦土和弥漫的硝烟。
尸骨无存。
那个总是骂她、却又在训练时偷偷给她塞糖、然后又回过头来用最刻薄的话激她、最终为她燃尽了自己的师父……消失了。
彻彻底底。
“师父……!”她想呐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场景陡然切换。
昏暗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巷弄,一个挺拔而熟悉的背影在她前方不远处,若隐若现。
凌峰!是父亲!
“爸!”她用尽全力追上去,脚步却沉重得像灌了铅。她拼命伸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衣角。
可就在触碰的前一秒,那背影如同烟雾般消散了。
原地只剩下空茫的黑暗,和她伸出的、徒劳的手。
“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无尽的愧疚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紧接着,她看到了母亲沈柠。
沈柠站在凌家老宅明亮温暖的客厅里,背对着她,望着墙上父亲的照片,肩膀微微耸动,是在无声地哭泣。
凌晨想走过去抱住母亲,想告诉她父亲可能还活着,想让她不要再流泪。
可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像个透明的幽灵,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沉浸在悲伤郑
愧悔像毒藤,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辜负了母亲的期待,没能带回父亲,没能守护好这个家。
画面再次扭曲。
凌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威严的书房里,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责怪,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丝……她看不懂的沉重托付。
那目光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最后,是宋清安。
她出现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穿着那件杏色的连衣裙,笑容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朝她伸出手。凌晨心中涌起巨大的渴望,想要奔向她,抓住那只手。
可是,当她快要触及时,宋清安的笑容突然凝固、破碎。
场景瞬间拉回八年前那个昏暗的客厅,宋清安的眼神变得冰冷而绝望,那张曾经吐出过温柔爱语的唇,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再次响起:
“凌晨,你走吧。”
“我们到此为止。”
“靠近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那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她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不……不是的……清安姐……”她在梦中痛苦地呓语,挣扎。
猛地,她惊醒过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速度快得像是要炸开。全身肌肉僵硬如铁,冷汗早已浸透睡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眼前似乎还残留着爆炸的火光、父亲消散的背影、母亲颤抖的肩膀、爷爷沉重的目光,以及宋清安最后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眸。
又来了。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猛烈。
恐惧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自身——对她无法控制的潜意识,对她内心深处那片泥泞血腥、充满失去与愧疚的沼泽地的恐惧。
她知道,她的ptSd,在重压和情感波动下,复发了,并且来势汹汹。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压制住那无法自控的颤抖。
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那是对逝去战友和师父的哀恸,是对父亲下落的焦虑,是对母亲和家族的愧疚,是对自身状态失控的愤怒与无力,还迎…对宋清安那份渴望靠近却又害怕连累的、撕扯般的矛盾。
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宋清安温柔注视她的样子,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斑,固执地亮着。
那份温暖与她此刻的冰冷绝望形成残忍的对比,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内心的满目疮痍。
一个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背负着未竟重任、连夜晚都无法安宁的人,一个内心藏着如此多黑暗和秘密的人,真的有资格去拥抱那样纯粹明亮的温柔吗?
她会不会……最终把宋清安也拖入这无边的噩梦之中?
痛苦中混杂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柔软的情绪。她不想让宋清安看到自己这副狼狈脆弱的模样,不想让她担忧,更害怕……自己会成为她的痛苦源头。
在冰冷的恐惧和混乱的思绪中不知煎熬了多久,心跳和呼吸才勉强平复,只剩下一种被掏空般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间的哽咽,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
然后,她伸出手,摸索到茶几上的手机,屏幕解锁的冷光映亮她苍白如纸、还挂着未干泪痕(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脸。
熟练地找到那个没有备注名字、却刻在骨子里的号码——她在鹰部时期专属的、陈忌为她安排的、知晓她一切的心理医生,陆医生。
电话很快被接通。
“是我。”凌晨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沙哑和细微的颤抖,像被风撕裂的绸缎,“陆医生……”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积聚勇气,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脆弱而恳求的温柔,“我最近……睡得非常不好。噩梦……很频繁,也很……真实。”
她闭上眼,长睫湿漉漉地垂下,轻声:
“……我想,我需要尽快见您。可以……帮我安排时间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道谢,挂断电话。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重新蜷缩进沙发的阴影里,将自己抱得更紧。
窗外,都市的霓虹依旧演绎着不眠的繁华。
窗内,她独自舔舐着内心又一次风暴过后的狼藉,疲惫地合上眼帘,那脆弱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显露出一种倔强的、不肯完全屈服的韧性。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寻找父亲,对抗心魔,面对感情……每一件都沉重如山。
但至少,在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她还在本能地寻求帮助,还在挣扎着,想要抓住那微弱的光。
为了责任,也为了……心底那份重新燃起、却让她更加痛苦和矛盾的温柔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