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沈柠脸上的泪水僵住,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了然的痛苦。凌老爷子拄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嘴唇紧抿,目光如炬地盯着孙女。三位伯父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退伍?!
从那个一旦进入、几乎就意味着终身服役、与正常社会彻底割裂的鹰部?!(季逸卿退伍是因为他的手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这也是他那次没有跟着凌晨出现在战场上的原因)
还是在立下大功(他们虽不知具体,但从凌晨能活着回来且受到高层关注来看,功勋绝不会)之后?!
这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鹰部的规矩!
“晨晨……你……” 沈柠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慌乱的颤抖,“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 她上下打量着凌晨,试图从她过于平静的外表下找出蛛丝马迹。
“妈,我没事。”凌晨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伤已经养好了。退伍是我自己的决定,手续已经全部办妥。”
她避重就轻,绝口不提那场几乎让她丧命的任务,不提陈忌的牺牲,不提体内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消除的暗伤和 ptSd 的阴影,更不提鹰部内部那无形的阻碍。
“为什么?!”三伯凌岳忍不住急声问道,“是不是在里面受委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三伯!老子……”
“三伯,”凌晨再次打断,目光转向凌岳,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却更显疏离,“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觉得,那里不再适合我了。”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沈柠脸上,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坚定:
“我累了。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她轻轻地,却像重锤敲在每个饶心上,“我想……重新弹钢琴。”
这个理由,让在场所有人都再次愣住。
从鹰部的血腥战场,再次回归到黑白琴键的艺术世界?这其间的跨度,何其巨大,何其……不真实。
沈柠看着女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平静,心中如同刀绞。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的决定背后,绝不仅仅是“累了”那么简单。那里一定发生了极其惨烈、足以改变一个人心性的事情。
但她更知道,女儿此刻不需要追问,不需要同情,她需要的是支持,是理解,是一个可以让她暂时停靠、舔舐伤口的港湾。
沈柠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行将更多的眼泪逼了回去,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坚定地、轻轻地握住了凌晨冰凉的手。
“好。”沈柠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回来就好。想弹琴,我们就弹琴。妈妈……和你伯父们,都支持你。”
她没有问“你的伤真的好了吗”,没有问“在鹰部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没有问“消息找到怎么样了”。
她只是用自己温暖的手,紧紧包裹住女儿冰冷的手,用最直接的行动,表达了无条件的接纳和支持。
凌老爷子深深地看着凌晨,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看到了孙女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伤痛,也看到了那份不容动摇的决绝。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他只是用拐杖顿了顿地,沉声道:
“回来了,就好好休息。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三位伯父看着父亲和沈柠的态度,也纷纷压下心中的万千疑问,换上了尽可能轻松的语气。
“对对对,回来就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凌家养得起!”
“弹琴好!我们晨晨本来就是钢琴才!”
“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伯父!”
客厅里,那层因凌晨归来和她宣布退伍而凝结的冰冷气氛,在家人们笨拙却真挚的关怀下,似乎稍稍融化了一些。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平静水面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和未解的谜团。
凌晨感受着母亲手心的温暖,听着家人们故作轻松的话语,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归家的酸楚、失去的悲痛、前路的迷茫以及一丝微弱安心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冲垮她强筑的心防。
她微微垂下眼睫,遮掩住瞬间湿润的眼眶,轻轻回握了一下母亲的手。
“谢谢……妈。谢谢……爷爷,伯父们。”
……
回家的日子,像是在温暖平静的湖水中泅渡,四周是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筑起的堤岸,隔绝了外界的风浪。
身体的修复是一项精密而痛苦的工程,每一寸重新生长的肌肉,每一根需要重新建立联系的神经,都在无声地诉着那场境外丛林里付出的惨烈代价。
复健室里的汗水,疼痛时咬紧的牙关,深夜偶尔因噩梦而惊醒的冷汗……
这些,她都独自承受,在家人们面前,她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平静与坚韧。
沈柠将女儿的挣扎与努力尽收眼底。
她看着凌晨原本需要搀扶才能移动的身体,渐渐能够独立行走,甚至开始进行一些基础的体能训练;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逐渐被一丝微弱的血气取代。
作为母亲,她欣慰于这具年轻身体里顽强的生命力,但那双深邃眼眸中沉淀下来的、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沉重与疏离,却像一根无形的针,时时刻刻刺痛着她的心。
她知道,有些伤痕,深可见骨,远非肉眼可见的愈合所能掩盖。
一个午后,秋阳慵懒,透过玻璃花房的穹顶,将暖融的光斑投在郁郁葱葱的植物和光洁的藤编茶几上。
母女二人对坐,面前的红茶氤氲着袅袅热气。
沈柠看着女儿安静垂眸品茶的侧影,阳光勾勒出她清晰而略显冷硬的下颌线,那份曾经属于少女的柔美,已被一种坚毅的棱角所取代。
沈柠放下描金的白瓷茶杯,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花房中静谧的空气,又像是怕触碰到女儿心底某根紧绷的弦:“晨晨,回来也有些时日了,气色也见好了些。”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凌晨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怜惜,“临川……宋医生那边,要不要……抽空去看看?”
她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气,但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轻轻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宋医生,这些年,一个人守着那边,也……挺不容易的。”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刺耳的瓷器磕碰声,猝然打破了花房的宁静。
是凌晨手中的茶杯。
她的指尖在那瞬间不受控制地收紧,杯沿与下方的骨碟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自己的耳膜内轰然炸响。
宋清安。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被封印在灵魂最深处的禁忌咒语,带着八年积攒的尘埃与冰霜,伴随着母亲这句轻飘飘的“挺不容易的”,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悍然撞开了她严防死守的心门。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仿佛被强光刺到。端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节根根分明,几乎要嵌入温热的瓷壁之郑
脑海中,无数被强行压制、刻意遗忘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奔涌而出——
临川公寓那个冰冷的雨夜,阳台门隔绝了两个世界,宋清安转身离去时那绝望而冰冷的背影;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她的清冽气息;以及……那更为隐秘的、深藏在她心底整整八年的、连季逸卿都未曾察觉的秘密——
每一次从尸山血海的任务中侥幸生还,获得那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几个时喘息时,她就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傀儡,辗转潜入临川。
她从未想过靠近,更不敢现身。
只是像一个贪婪又怯懦的偷窥者,躲在特定的、绝对安全的阴影里——或许是街角咖啡馆二楼的窗帘后,或许是相邻楼栋黑暗的消防通道窗口,更多的时候,是区外那个荒僻公园里,那棵枝繁叶茂、恰好能远远望见她家阳台和客厅一角的古老榕树下。
她穿着最不起眼的衣服,戴着压低帽檐的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彻底融入背景。
她只是看着,隔着遥远的、无法跨越的距离,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在阳台浇花,在客厅走动,在灯光下安静地看书……
每一次,都只是短暂的一眼,如同濒死之人汲取最后一口氧气,然后便强迫自己转身,带着满身的风尘和更深一重的空洞,头也不回地扎回属于她的、充满血腥与硝烟的黑暗世界。
那些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尖锐的棱角,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猛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试图掩盖住眼底那瞬间掀起的、几乎要失控的惊涛骇浪。
她将茶杯有些重重地放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粗鲁的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放下的指尖,残留着无法抑制的、细微却剧烈的颤抖。
“不了,妈。”她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硬和冷漠,“没什么必要。都过去了。”
她甚至没有使用任何称呼,没有那个熟悉的“清安姐”,也没有疏离的“宋医生”。
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连同与之纠缠的所有情感,都被她用一个轻描淡写的“过去了”三个字,粗暴地、不容置疑地封存起来,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些汹涌的暗流就真的不存在,那些深夜的刺痛就只是幻觉。
沈柠看着她骤然紧绷的下颚线条,看着她那双死死盯着茶杯、仿佛要将那白瓷看出一个洞来的、几乎凝滞的眼神,在心中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温柔地拿起茶壶,为她续上微凉的红茶,转而聊起了INo的准备工作,聊起了花园里新开的晚菊。
然而,有些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开启了一条缝隙,内里禁锢的东西,便会不由自主地逸散出来。
……
INo乐队复出的庞大机器,在余周和周辛屿这两位顶尖操盘手的精准操控下,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时计,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地高速运转。
排练室内,音乐的碰撞不再是简单的合奏,而是灵魂层面的共振与厮杀。
余周的吉他编织出沉稳而富有张力的底网,季逸卿的提琴嘶鸣着压抑八年亟待释放的激情,周辛屿的嗓音则像划破暗夜的光刃,空灵中带着涅盘重生的力量。
而端坐于钢琴前的凌晨,她的指尖不再是抚慰心灵的精灵,而是化作了叩问命阅鼓槌。
那从黑白键间奔涌而出的,是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是痛失至亲的无声恸哭,是深渊边缘挣扎的孤绝,最终汇聚成一股向死而生的、磅礴而悲怆的生命交响。
她的钢琴,是她八年血肉与灵魂经历的公开处刑,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冰冷的铁锈味。
宣传的暗流早已在特定圈子涌动。
顶尖的摄影团队捕捉了他们排练的瞬间,光影交错间,四人身上那股沉淀已久、混合着伤痕与锐利的气质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凌晨,镜头下的她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风暴,那是一种与过往“钢琴才”形象截然不同的、危险的魅力。
预热通稿、神秘预告、碎片化的信息……一切都在为那场注定石破惊的复出演唱会蓄势。
一周后,京城星河世纪馆,将是他们向世界宣告归来的烽火台。
然而,在这风暴眼最中心,凌晨的心湖却并非全然死寂。
母亲沈柠那句看似云淡风轻的“宋医生,这些年,挺不容易的”,像一枚淬了复杂情感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那个被她用八年硝烟、无数生死和一层厚厚冰壳强行封印的名字——宋清安,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潮湿的温暖、尖锐的刺痛、以及无数个在异国他乡深夜惊醒时、只能靠模糊回忆汲取一丝微光的瞬间,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几乎要撑裂她辛苦维持的平静表象。
宋清安,八年过去了,现在的我,是否有资格……再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