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同被巨石投入的湖面,在经历剧烈的动荡后,波纹渐渐扩散、平息,表面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宁静。
楚悦父亲出院回家后,这个一度在风雨中飘摇的家,终于重新找到了它的重心。
楚悦也回到了熟悉的校园,重新拾起了课本。只是,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不服输光芒的眼睛里,除了原有的坚韧,更沉淀下了一些难以言的东西。
她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用力。
课堂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笔记做得一丝不苟;放学后,她不再参与同学们漫无目的的闲聊,而是匆匆赶回家,帮忙做饭、收拾,督促父亲做康复训练,然后在属于她的那张的、堆满了书籍的桌子前,一直学习到深夜。
她像一根被拉满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家庭的变故像一记沉重的警钟,敲醒了她。
她知道,读书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阅稻草,她必须拼尽全力。
季逸卿和凌晨,还有总是安静跟在后面的林予松,依旧是楚悦家的常客。
他们的到来,总能给这个略显沉闷的家带来些许生气。
季逸卿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老样子,他会咋咋呼呼地跟楚悦父亲分享学校篮球队又输了哪场比赛,会笨手笨脚地想帮楚悦妈妈剥蒜却弄得满地狼藉,会毫不客气地吃掉桌上最后一块楚悦妈妈特意给他留的、带着焦糊痕迹却充满心意的葱花饼,然后摸着肚子大声赞美:“阿姨,您这手艺绝了!比我妈做的都好吃!” 逗得楚悦妈妈难得地露出开怀的笑容。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种“帮助好朋友家渡过难关”的角色里,对自己所带来的微妙变化,他那颗粗线条的、尚未完全开窍的心,没有丝毫察觉。
然而,楚悦的心湖,却不再是一片止水。
季逸卿的存在,像一颗颗被不经意投入湖心的石子,每一次,都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复的涟漪。
当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狭窄的楼道口,带着一身阳光和略显吵闹的笑声时,她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角。
当他一边抱怨着物理题变态,一边却又偷偷把家里带来的、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塞到她抽屉里时,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包装纸,心里会像揣了一只兔子,咚咚直跳。
当他因为帮忙搬东西而满头大汗,随手用袖子抹一把脸,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时,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耳根悄悄漫上热度。
甚至,当他毫无形象地和林予松为了一个游戏关卡争得面红耳赤,那爽朗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声回荡在的房间里时,她坐在书桌前,看似在专注地做题,嘴角却会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这种陌生的、带着点甜意又混杂着酸涩的情愫,像藤蔓一样,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缠绕上了她的心。
它来得如此自然,又如此汹涌,让她在夜深人静、卸下所有伪装和坚强时,感到一丝无措的惶恐。
她开始失眠。
在完成了所有功课,照顾父母睡下后,她躺在窄的床上,望着窗外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有些发红的夜空,开始了理性而近乎残忍的自我审牛
是因为感激吗?
这个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在她人生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是季逸卿像一道毫无预兆劈开乌云的光,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他不仅带来了救命的钱财,更带来了那种被坚定选择、被牢牢守护的感觉。
那份恩情,重于泰山,她铭记于心,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
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个暴雨夜他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灼饶样子,心中便充满了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感动。
但是,仅仅是感激吗?
感激,会让她在看到他和其他女生自然地笑打闹时,心里像被细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妙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甚至有些羞愧的酸涩吗?
感激,会让她在偶尔手指相触,传递物品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上手臂,让她心跳漏掉一拍,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吗?
感激,会让她在无数个疲惫的深夜里,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他那些傻气的笑容、他专注地看着她话时的眼神、他跑前跑后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却依旧活力满满的样子……
这些画面,像温暖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疲惫的心,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和……隐秘的欢喜吗?
不。
楚悦在黑暗中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个危险的念头甩出去。
不仅仅是感激。
这个清晰的认知,像一道闪电,骤然劈亮了她心中那片朦胧的区域,也让她瞬间感到了巨大的恐慌。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更私密的、属于少女情怀的悸动。
她欣赏他的赤诚,他的担当,他看似大大咧咧外表下隐藏的细腻与体贴,甚至是他偶尔犯傻时那种毫无阴霾的、让人忍不住想笑的纯粹。
这份不知何时悄然滋生的喜欢,混杂在厚重的感激之中,盘根错节,等她惊觉时,已然深入骨髓,难以剥离。
然而,理智像一盆冰冷的雪水,及时地浇熄了那刚刚燃起的火苗。
她猛地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寒意穿透薄薄的睡衣。
她现在是什么处境?父亲伤病未愈,可能留下后遗症,无法再从事重体力劳动。家庭失去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她固执地认为季逸卿垫付的钱是必须偿还的债务)。母亲身体残疾,能做的工作有限。她自己还是一个高中生,前途未卜。
这个家,像一艘在风雨后勉强修补好的破船,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风浪。
她有什么资格,去思考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去奢望一份纯粹的感情?
那季逸卿呢?他家境优渥,是备受瞩目的音乐才子,未来有星光大道等着他。
他对她的好,是那么坦然,那么无所求。那或许更多是出于他本性中的善良和同情,是少年人炽热的侠义心肠,是对朋友毫无保留的鼎力相助。
自己若是因为这份大的恩情而产生错觉,沉溺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不仅是可笑至极,更是对他那份纯粹帮助的一种玷污和亵渎。
她用力攥紧了薄薄的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通过这肉体的微痛,来镇压心底那蠢蠢欲动的、带着酸涩甜意的情福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
现在不是时候。
她对自己,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冰冷。
她必须更加努力,拼尽全力考上最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尽快偿还债务,让这个家重新站稳脚跟,让爸爸妈妈能够安享晚年。
这才是她当前唯一应该思考、唯一应该做的事情。
至于心底那份刚刚萌芽、还带着露水般清澈的情腑…就让它永远停留在感激的层面吧。深深地埋藏起来,用理智的土壤将它覆盖。
至少这样,她能更坦然、更长久地接受他的帮助,也能……更安全地守护自己那颗已然有些失控、却注定无法恣意生长的心。
她重新躺下,拉高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像一个重拾盔甲的战士,只是那盔甲之下,藏着一颗微微抽痛、却无比清醒的心。
就在楚悦于内心的战场上进行着隐秘而艰难的拉锯战时,凌晨则仿佛漫步在一片阳光和煦的春日原野。
缇城大师班的准备进展顺利,她的琴技在沈柠和Ludovico大师的远程指导下愈发精进,对音乐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
更重要的是,她与宋清安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舒适区。
那种极致到近乎心的温柔依旧包裹着她,但彼此之间那种无形的隔膜似乎正在慢慢消融。
她们可以共处一室,各自安静地看书或处理自己的事情,空气中流淌着静谧而融洽的气息;她们也会就某个医学案例或是某首曲子的背景进行简单的交流,宋清安会耐心倾听,偶尔给出中肯的见解,目光温和而专注。
凌晨甚至能感觉到,宋清安看她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温柔与包容,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这种变化让她心生雀跃,觉得那条通往彼此灵魂深处的路,似乎正在她的脚下缓缓延伸,充满了令人期待的曙光。
然而,命阅残酷,总喜欢在你最沉浸于幸福假象时,露出它狰狞的獠牙,给予最沉重的一击。
那是一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傍晚。
宋清安刚结束一台耗时颇长的手术,脱下手术服,疲惫地揉了揉酸胀的脖颈。
连续几个时的高度集中和精神紧绷,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她换回自己的衣服,正准备离开办公室,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闲夜晚,或许可以和凌晨一起吃个晚饭。
就在这时,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执拗地震动起来。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来自m国的越洋电话,号码归属地清晰显示着那个遥远的城市,而联系饶名字——是艾琳娜的丈夫,杰克。
一股莫名的心悸瞬间攫住了宋清安的心脏,让她呼吸一窒。
这个时间点,m国正是凌晨,若非发生了极其紧急重要的事情,杰克绝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
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像藤蔓般迅速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突然加速的心跳,指尖微颤地划开了接听键。
“喂?杰克?” 她的声音还带着手术后的沙哑。
电话那端,传来的却不是杰克熟悉的声音,而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崩溃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哽咽的喘息声。
过了好几秒,杰克破碎不堪、语无伦次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传来:
“Song……I’m so sorry… I’m so, so sorry… It’s Elena… her flight… the plane… there as… there as an accident… Just before landing… oh God… No survivors… they said no survivors… She as ing… ing to see you… for your birthday…”
(“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艾琳娜……她的航班……飞机……出事了……就在降落前……哦上帝……无一生还……他们无一生还……她是为了……为了回来见你……给你过生日……”)
“her memorial service... Ive arranged it for five days from no, could you... e? I feel... Elena ould... ant to... see you...”
(她的追悼会……我安排到了五后,你……能来吗……我觉得……艾琳娜她……会想……见到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