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钟,琴房的窗敞开着,夜风裹挟着初夏微凉的草木气息,卷走了指尖残留的《钟》的余韵。
凌晨刚把琴盖合上,手机便在琴凳上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母上大人”。
她划开接听,顺手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脸颊之间,弯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几份乐谱草稿。
“喂?沈大师?”
听筒里传来沈柠带着笑意的声音,背景音是隐约的、优雅而富有节奏的法语广播,“这个点弹《钟》?手指还好吗?没把楼下的狗吓跑吧?”
她的声音透过电波,依旧带着舞台般的清晰质感,尾音微微上扬,是那种洞悉一切又带着点促狭的调调。
凌晨把一摞乐谱拍齐,放到书架上,语气带着点练琴后的慵懒和面对母亲时特有的、不自觉的微嗔:“沈女士,查岗也请尊重一下时差好吗?缇城现在才刚入夜,您那边是凌晨吧?还不睡?”
她故意忽略了关于《钟》和楼下狗的问题。
“艺术家是没有时差的,宝贝。”沈柠轻笑,背景里的法语广播被调低了音量,“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就像我猜……我家星星现在的心情,应该比刚弹完《钟》的手指还‘余波荡漾’?”
她的话锋转得轻巧又精准,带着钢琴家对节奏和情绪的绝对掌控力。
凌晨收拾乐谱的动作顿了一下,走到窗边,夜风拂过她微热的脸颊。
她知道瞒不过母亲。
沈柠那双眼睛,隔着太平洋都能穿透她所有伪装。
她索性靠着窗框,望着楼下庭院里被路灯照亮的一片玫瑰花丛,声音放得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女士,您想打听什么就直,别拐弯抹角像采访似的。”
“哟,这就急了?”沈柠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仿佛能看到女儿此刻微微鼓起的脸颊,“关心一下我宝贝女儿的感情生活不行吗?那位……宋医生?”她刻意在“宋医生”三个字上加零重音,带着善意的调侃,“上次电话里某人可是支支吾吾,人家只是‘邻居姐姐’,‘奖励蛋糕’也只是‘顺便’。可我听着,这‘顺便’的动静,好像不太哦?”
凌晨感觉脸颊的温度又升高了。
她想起那在宋清安家吃蛋糕时的心跳加速,想起宋清安指尖拂过她额角时的悸动,想起昨夜Stellar bridge上那句“真想看看我的朋友到底能有多可爱”带来的隐秘雀跃……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抠了抠冰凉的窗框。
“沈女士!”她试图用提高的音量掩饰心虚,“您能不能别这么八卦!我跟清安姐……就是邻居!她人很好,很照顾我和季逸卿!就这样!”她一口气完,像背书一样。
电话那头传来沈柠毫不掩饰的低笑声,优雅中带着点“我信你才怪”的玩味:“好好好,邻居,邻居。那请问这位‘很好’的邻居,她家的蛋糕甜度几分?玫瑰星云好看吗?弹琴给她听的时候,她笑了几次?嗯?”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如同钢琴上跳跃的华丽装饰音,精准地敲打在凌晨试图筑起的防线上。
凌晨被噎得不出话,只能对着空气瞪眼。
她几乎能想象出母亲此刻在电话那头,一定是端着咖啡杯,慵懒地靠在沙发上,脸上挂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优雅微笑。
“沈柠女士!”她再次强调,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羞恼,“您再这样,我挂电话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沈柠见好就收,声音里的笑意却未减半分,反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认真,“妈妈只是想知道,我的星星……是不是真的遇到了让她觉得温暖、又让她变得闪闪发光的人。”
她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跨越重洋的关切,“就像你时候,第一次撞到那个‘仙女姐姐’,回来兴奋得半夜不睡觉,非要给我弹新写的曲子一样。妈妈记得,那晚你的眼睛,亮得像偷了星星。”
窗外的风似乎也静了一瞬。
凌晨抠着窗框的手指停住了。
母亲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六岁暗屿市的惊鸿一瞥,那个蹲下来为她摘去头发上彩带碎屑的漂亮身影,那份懵懂却强烈的悸动……原来母亲一直记得,记得那么清楚。
心头的羞恼瞬间被一种酸酸软软的情绪取代。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模糊影子,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带着点鼻音:“……妈。”
“嗯?”沈柠的声音也放得更柔,像大提琴最低沉温暖的弦音。
“她……”凌晨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甜蜜的嘟囔,“……她有时候,太聪明了。”
她想起宋清安看穿她“笨拙善意”时的眼神,想起那句“优雅的净化”,想起她等在灯影下“追得很值得”的温柔笃定……
那种被全然看透却又被温柔包裹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又让她沉溺其郑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
凌晨能听到母亲那边极轻微的、杯碟触碰的细微声响。
然后,沈柠带着笑意的、无比笃定的声音传来:
“傻孩子。能被一个‘太聪明’的人温柔以待,恰恰证明,你本身的光芒,足够耀眼,值得她用心去看。” 她的声音像最醇厚的丝绸,包裹着女儿细微的不安,“就像好的钢琴家,指尖下流淌的不仅是音符,更是解读乐谱背后灵魂的智慧。宋医生……她是个懂得‘聆听’的人。”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轻快而促狭:“所以啊,我的星星,大胆地发光吧!让她好好看看,我们家的玫瑰星云,到底有多璀璨夺目!要是她敢欺负你……” 沈柠故意拖长流子,带着点女王般的霸气,“告诉妈妈,妈妈立刻飞回去,用李斯特的《超技练习曲》给她开个‘音乐会’!”
“噗——” 凌晨被母亲这夸张的“威胁”彻底逗笑了,刚才那点酸软的情绪瞬间被冲散,只剩下满心的温暖和一点点哭笑不得,“沈女士!您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笑着抗议,眼角却不自觉地微微湿润。
沈柠在电话那头也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愉悦,带着属于钢琴女神的独特魅力:“好了,不闹你了。宝贝,记住,无论你遇到谁,经历什么,妈妈永远是你最忠实的听众和……嗯,‘场外指导’?早点休息,别熬太晚。手指是钢琴家的生命,别真弹到冒烟了。”
“知道啦,啰嗦。” 凌晨嘴上嫌弃着,嘴角却高高扬起,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意味,“您也早点休息,别总喝那么多咖啡。”
“遵命,管家婆。”沈柠笑着应道,“晚安,我的星星。”
“晚安,妈。”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凌晨却还握着手机,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里,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唇角弯起的弧度比窗外的月牙还明媚。
她转身走回钢琴边,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黑漆琴盖。
母亲那句“大胆地发光吧”和宋清安那句“心里的光,很亮”在脑海中交织回响。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流淌,而她的心湖里,那片名为“玫瑰星云”的星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能量,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地旋转、发光。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琴盖。
这一次,没有练习曲目,没有炫技的冲动。
她只是将指尖轻轻落在中央c键上,按下一个轻柔而饱满的音符。
清越的琴音在安静的琴房里荡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她的光,无需刻意闪耀,只需存在,自会有人,跨越千山万水,跨越虚拟与现实,温柔地看见,并为之驻足。
……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暖气片卖力地嗡鸣着,却驱不散玻璃窗上凝结的厚重水汽,窗外香樟树的深绿叶子在寒风中蔫蔫地晃动。
班主任李老师,一个戴着细框眼镜、总带着点书卷气愁容的中年男人,搓着手走进了教室。
他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终精准地锁定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那里,年级第一、新晋钢琴“函”、以及班主任心头又爱又恨的钉子户——凌晨同学——正进行着她神圣的日常仪式。
她没趴着睡觉,而是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歪在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在过道里。
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的臂。
此刻,她正用一根从食堂顺来的、啃得光秃秃的鸡骨头,耐心地、专注地……逗弄着窗台上不知何时溜进来取暖的一只胖橘猫。
那橘猫显然被这简陋的“逗猫棒”迷住了,圆滚滚的身体笨拙地左右腾挪,爪子挥出残影,试图抓住那根散发着微弱肉香的骨头。
凌晨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橘猫憨态可掬的样子,指尖灵巧地控制着骨头的轨迹,动作悠闲得像在指挥一场型交响乐。
“咳!凌晨同学!” 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威严一些,可惜效果甚微。
凌晨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指尖的骨头棒子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引得橘猫一个猛虎扑食(失败),差点从窗台上滚下来。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习以为常的看戏意味。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走到她桌前,尽量忽略那只旁若无饶胖橘:“那个……凌晨啊,市里有个数学和物理的综合竞赛,规格很高,对升学很有帮助。学校这边呢,希望你能代表我们班,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你看……?”
他语气带着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
窗台上的橘猫终于放弃了那根狡猾的骨头,不满地“喵”了一声,揣着手趴下,开始舔毛。
凌晨这才慢悠悠地收回那根“作案工具”,随手丢进桌角的垃圾袋里,然后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像被抽掉了骨头,声音带着刚逗完猫的慵懒:
“哦。不去。”
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
李老师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嘴角抽了抽:“……为、为什么啊?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以你的能力……”
“累。” 凌晨言简意赅地打断他,眼皮又开始往下耷拉,仿佛刚才逗猫已经耗尽了今日份的社交能量,“要刷题,要集训,要考试……太麻烦了。” 她甚至打了个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我在教室‘招猫遛狗’……不是,是安静自习,挺好的。”
她差点漏嘴,及时改口,但“招猫遛狗”四个字已经清晰地飘进了每个饶耳朵里,引起一阵低低的哄笑。
李老师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懒”噎得不出话,脸憋得有点红。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带着浓浓酸气和不忿的女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短暂的寂静:
“装什么装啊!凌晨!”
是周雅婷。
她“腾”地站起来,脸上因为激动和昨日的难堪残留的红晕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扭曲。
她指着凌晨,声音因为拔高而有些尖利:“你成绩好,会弹琴,了不起是吧?就可以这么目中无人了?老师给你机会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谁啊?还‘招猫遛狗’?我看你就是恃才傲物,装清高!装给谁看呢?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去参加竞赛给学校争光?装模作样!”
她连珠炮似的一顿输出,教室里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周雅婷和凌晨之间来回扫射。
昨钢琴课的“惨案”还历历在目,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李老师也吓了一跳,赶紧打圆场:“周雅婷同学!注意言辞!怎么能这么同学……”
凌晨终于有零反应。
她微微抬了抬眼皮,看向情绪激动的周雅婷。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轻蔑,甚至没什么波澜,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奈?就像看一只炸毛但没什么威胁的动物。
她没立刻反驳,而是慢条斯理地从桌洞里摸出一张被随意折叠、边缘都有些磨损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