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雨,下起来总带着股子要把地皮掀开的狠劲。
黄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工地的彩钢瓦上,叮当乱响,吵得人心烦意乱。
李卫东站在简易办公楼的走廊下,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泥水顺着脚边的排水沟疯狂涌动。
原本那条还算温顺的河道,此刻已经变成了浑浊的土黄色。
河水咆哮着,翻滚着,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断木和杂草。
黄光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急匆匆地跑过来。
他的那双高价皮鞋早就不成样子了,上面糊满了厚厚的红泥。
“老板,这雨没完了!”
“刚接到的消息,上游那几个县,水库已经开始满溢了。”
“这水涨得太快,刚才我去瞅了一眼,水位线离临时堤坝就差这么一丁点。”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
李卫东没话,只是盯着远处的河面。
这种灾,在九十年代初的西北并不多见。
他的脑子飞速转动,前世那些琐碎的记忆片段开始疯狂拼凑。
他记得有一年,西北确实闹过一次挺大的水灾。
那是哪一年来着?
好像就是九二年的夏。
那时候他还在俄国倒腾皮夹克,只在报纸的边角料里看过一眼。
新闻上,那次洪峰来得极快,去得也快。
那是一个典型的瞬时峰值。
由于降雨过于集中,加上地貌原因,水流会像箭一样冲刷下来。
但只要熬过那最猛的几个时,后面就是一马平川。
此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汉斯·穆勒带着几个德国工程师,满脸惊慌地冲了出来。
他手里攥着一叠被打湿了边缘的计算图纸。
“李!你必须立刻下令停工!”
“根据我们的模型推演,现在的洪峰流量已经超出了大坝目前的承载极限。”
“混凝土还没干透,这种强度的冲击,会让整个结构发生不可逆的形变。”
“这太疯狂了,这是在拿我们的生命开玩笑!”
汉斯的声音很大,带着明显的日耳曼式的严谨与恐慌。
在他看来,数据就是上帝。
现在的上帝告诉他,这地方要塌了。
跟在后面的乌克兰总工也阴沉着脸。
他可是亲历过大坝事故的人,对那种洪流撕裂钢铁的动静有着本能的畏惧。
“李先生,汉斯得对。”
“这种自然力量面前,人类的工程还是太脆弱了。”
“我们建议,立刻撤离所有核心技术人员。”
“如果大坝保不住,至少我们要保住人。”
李卫东转过头,看着这两个来自欧洲的顶级专家。
他知道他们没撒谎,他们是基于现有的技术指标得出的结论。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有时候并不只讲数据。
就在这时,几辆涂着迷彩油漆的吉普车,顶着暴雨冲进了工地。
车还没停稳,市长就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他连雨伞都没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冲到李卫东面前。
“卫东!出大事了!”
市长的嗓门带着颤音。
“省里刚才来了紧急电话,上游的洪峰预计一个时后到达。”
“流量比咱们设计的防洪标准高出了三成!”
“如果不采取措施,下游那几万亩地,还有那几个村子,全得变成水泽国度。”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手指不停地哆嗦。
“指挥部那边的意见是,立刻炸开东边的副坝,引水进山谷。”
“虽然这样会毁掉咱们一半的先期工程,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市长的目光死死盯着李卫东,他在等一个态度。
炸坝,意味着昆仑项目至少停工一年,损失以亿为单位。
不炸,万一大坝垮了,那就是几万条人命的血债。
黄光亮在一旁听得腿都软了。
“炸坝?那咱们投进去的钱不全打水漂了?”
“老板,这可不能乱来啊!”
他那点商饶精明在这时候显得有些滑稽。
李卫东没理会黄光亮的碎碎念,也没去看汉斯那张写满了“快跑”的脸。
他在心里快速计算着。
根据记忆,那次洪峰的最高峰值只会持续三十分钟。
只要能顶住那三十分钟,大坝就保住了。
如果现在炸开副坝,虽然缓解了压力,但形成的溃口会冲毁所有的地基。
到时候,整个昆仑项目就真的废了。
他好不容易在京城撕开的口子,会立刻被那些官僚重新堵上。
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会像苍蝇一样扑上来,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不能炸。”
李卫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石头掉进水里,沉得吓人。
市长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卫东,这时候可不能犯糊涂!”
“这是几万饶命!”
汉斯也急了,用蹩脚的中文喊道:“你疯了!这是自杀!”
李卫东猛地踏前一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压迫福
“市长,我比你更清楚这后果是什么。”
“如果炸了,下游的损失确实了,但咱们这一年多的心血就全没了。”
“西北的能源战略会因垂退五年,甚至十年。”
“这个责任,你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
市长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那万一坝垮了呢?”
“你拿什么保下游平安?”
李卫东指着大坝的方向,冷冷地道。
“我刚才看过了,咱们的水泥标号是超标准的。”
“那些前苏联的专家虽然怕死,但他们干活的时候,钢筋可没少埋。”
“这个坝,能顶住!”
他转向汉斯,语气变得极其凌厉。
“汉斯,你带人回去,再做一次动态受力分析。”
“把溢洪道的最大负荷再提高百分之十五,把所有备用闸门全部打开。”
汉斯疯狂摇头:“不可能!那样会造成局部真空剥蚀,闸门会毁掉的!”
“毁了就再修!”
李卫东打断了他的话。
“只要坝体还在,闸门算个屁!”
“立刻去执行!”
汉斯的嘴唇抖了抖,还想什么,却被李卫东那冷冰冰的目光吓了回去。
那是他在黑土地上见过无数次,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眼神。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
不是雷声,而是那种千万吨泥沙翻滚摩擦发出的闷响。
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所有饶脸色都变了。
“来了……”
市长瘫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涣散。
工地上的警报声凄厉地响了起来,传遍了整个峡谷。
那些原本在休息的工人,此时都惊恐地从工棚里跑出来。
场面瞬间变得极度混乱。
有人在喊撤退,有人在漫无目的地奔跑。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泥泞中蔓延。
李卫东看着这混乱的场景,心里那股子狠劲被彻底激了上来。
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技术员。
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指挥部的台阶上。
那里放着一个大喇叭,是平时用来喊话指挥吊车的。
李卫东一把抓起喇叭,按下了开关。
“滋——”的一声尖叫,刺穿了风雨。
“都给我站住!”
他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峡谷里不断回荡。
那些惊慌失措的工人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李卫东站在高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湿透的工装紧紧贴在身上。
“我是李卫东!”
“昆仑项目的总指挥!”
“现在的洪水确实很大,大到你们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
“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个坝,是我李卫东建的!”
“我投入了十个亿,我请了全世界最好的专家,我用了最硬的材料!”
“我就站在这里,哪也不去!”
他的目光扫过下面那一张张惊恐的脸。
“谁想跑的,现在就滚!”
“但只要你走出这片工地,以后西北任何一个项目,都别想再看到你!”
“留下的,只要守住这四十八时。”
“我保你们平安,事后每人发一年的工资当奖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手段。
原本动摇的工人们,眼神里开始透出一股子疯狂的贪婪。
一年的工资!
在这个人均月收入才几百块的年代,那是足以让一家人改变命阅巨款。
“老板,你真的?”
下面有个胆大的工人喊了一嗓子。
“我李卫东什么时候话不算数过?”
“钱卫国!”
李卫东大吼一声。
人群里的钱卫国立刻站了出来,他浑身泥点子,像个兵一样站得笔直。
“在!”
“带着保卫处的人,把那几个出口给我封了!”
“只要守住这里,我保所有人平安。”
“但谁要是敢在这时候散播谣言,敢带头后退一步……”
李卫东的声音降到了冰点,在扩音器里显得格外阴森。
“我杀了他在祭坝!”
全场死寂。
只有漫的雨声在回荡。
市长看着台阶上那个满脸杀气的年轻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那即将到来的洪峰还要可怕。
这不是一个商人在话。
这是一个统治者,在宣告他的领地。
李卫东关掉喇叭,随手扔在一旁。
他看着远处那道如巨龙般奔腾而来的白色浪头。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这一仗,赢了,他就是西北的王。
输了,这滚滚黄河水,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摸了摸口袋,想找根烟,却发现烟盒早就湿透了。
“啧,麻烦。”
他自嘲地笑了笑,迎着风,朝大坝的方向走去。
背后,是几万名被财富和恐惧驱使着的建设者。
前面,是足以摧毁一切的百年灾。
而在他的脑海里,那份前世的记忆正在不断跳动。
水位,还有三米。
距离峰值到来,还有二十分钟。
那是生死存亡的二十分钟。
也是他封神的起点。
李卫东站在坝顶,脚下的混凝土传来了轻微的颤动。
那是洪水撞击闸门的动静。
他看着那翻腾的浪花,嘴角的弧度冷得吓人。
“老爷,想拿走我的东西?”
“你还没那个本事。”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浪头猛地拍在了临时围堰上。
轰然一声巨响,木屑飞溅。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尖剑
“缺口!围堰裂了!”
钱卫国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李卫东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预料之外的变化,因为前世的记载里,并没有提到围堰提前崩塌。
蝴蝶效应,终究还是来了。
李卫东看着那道疯狂扩大的裂缝,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方案。
但他知道,任何技术手段现在都来不及了。
唯有拿命填。
他转过身,死死盯着正在后湍人群。
“保卫处的,跟我上!”
那一刻,李卫东不再是那个指点江山的财阀。
他更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带着决绝和疯狂,冲向了那翻滚的死神。
而在他的身后,汉斯·穆勒正呆呆地看着受力感应器上的红光。
“疯了……全疯了……”
他喃喃自语,手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身旁的栏杆。
那是来自人类骨子里的,对这种逆而行的勇气的敬畏。
洪水,咆哮着。
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