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在萧绝见过皇帝后的第三正式颁布的。
两份旨意,一前一后,间隔不到一个时辰。
第一道旨意颁布时,澄瑞堂内,云芷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尝试用右手握住一支最轻的竹筷。她的手指依旧虚弱,竹筷在指间微微颤抖,但她咬着牙,一点点收紧五指,试图将筷子稳稳拿起。
萧绝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但眼睛的余光始终停留在她颤抖的手指上,每当筷子快要滑落时,他的手指都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仿佛想伸手去扶,但最终又克制住了。
窗外阳光正好,秋日的暖阳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明亮的光斑。光斑中有细的尘埃在缓慢飘浮,安静得像一幅定格的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礼炮的声响。
不是一声,而是连续的、沉闷的、如同滚雷般从皇宫正殿方向传来的——
二十一响。
云芷的手指猛地一颤,竹筷“啪嗒”一声掉在矮几上,滚了几圈,停在边缘。
萧绝手中的书卷也放下了。
两人对视一眼。
二十一响礼炮。
这是……立储的规格。
寝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礼炮的余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云芷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捡起筷子,继续刚才的练习。
萧绝也没有话,重新拿起书卷,但这次,他没有再看书,而是望着窗外,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约莫半个时辰后。
第二道旨意到了。
不是正式传旨的队伍,而是瑞王萧宸——现在应该叫太子萧宸了——独自一人,穿着简单的青色常服,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诏书,从澄瑞堂的正门走了进来。
没有侍卫,没有宫人,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沉重,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激动,有惶恐,有不安,还有一丝……迷茫?
萧绝和云芷看着他走进来。
萧宸在距离软榻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他做了一件让两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跪了下来。
不是单膝,而是双膝。
双手捧着诏书,举过头顶,额头抵着地面,行了一个最郑重的——
大礼。
云芷的手指再次一颤,竹筷又掉了。
萧绝的眉头皱了起来。
“殿下。”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现在是太子。”
“这礼,我们受不起。”
萧宸没有起身。
他只是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声音闷闷地从地面传来:
“这礼,不是太子给靖王和郡主的。”
“是萧宸……给师父和师母的。”
萧绝的嘴唇抿紧了。
云芷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身影,看着那个曾经在双生皇嗣案中稚嫩懵懂、如今却已经挺拔如松的年轻人,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起来吧。”她轻声,“地上凉。”
萧宸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眶有些红,眼神里充满了各种难以言的情绪。
“父皇……”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今早朝……宣旨了。”
“立我为……太子。”
他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萧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话。
云芷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好事。”她,“你是个好孩子。”
萧宸用力摇头。
“我知道……这是师父和师母……用命换来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现在……却要当太子……当未来的皇帝……”
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我怕……”
两个字。
很轻。
却重得如同千钧。
寝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许久。
萧绝缓缓站起身,走到萧宸面前。
他没有扶他起来,只是低头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深邃。
“怕什么?”他问。
萧宸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他。
“怕……做不好。”他的声音嘶哑,“怕辜负……父皇的期望,怕辜负……师父和师母的牺牲,怕辜负……下百姓……”
“怕这个位置……太重……我担不起。”
他得很乱,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萧绝静静听着。
等他完,萧绝才缓缓开口:
“知道怕……是好事。”
萧宸愣住了。
萧绝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明媚的秋光。
“我年轻的时候……也怕过。”他,“第一次上战场,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军,看着身边一张张或稚嫩或沧桑的脸……我怕。”
“怕死,怕输,怕辜负身后那些相信我的人。”
“但后来……我发现,怕,解决不了问题。”
他顿了顿。
“能解决问题的……是‘做’。”
“是一步一步,把该做的事做好。”
“是把该承担的责任……担起来。”
萧宸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萧绝转过身,重新看向他。
眼神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
审视。
“你现在是太子。”他,“将来是皇帝。”
“这个位置,确实重。”
“但再重……也得有龋。”
“既然是你……那就担起来。”
萧宸的嘴唇剧烈颤抖。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再次抵在地面上,肩膀剧烈地起伏,像是在压抑某种汹涌的情绪。
许久。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迷茫,不再惶恐。
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却异常坚定的——
决心。
“我……会的。”他,声音依旧有些哽咽,但很清晰。
“我会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我会守护……师父和师母用命换来的……”
“太平盛世。”
他得很慢,很郑重,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
萧绝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点零头。
“记住你今的话。”
萧宸用力点头。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云芷面前,再次躬身行礼。
“师母。”他的声音很轻,但很认真,“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云芷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需要她保护、如今却要保护整个下的年轻人,眼神温柔。
“好。”她轻声,“但不用常来。”
“你会有很多事要忙。”
“只要……心里记得今的话,就够了。”
萧宸的眼眶又红了。
他用力点头,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萧绝和云芷并肩坐在软榻上,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安宁。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寝殿内重新恢复安静。
云芷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拿起筷子,继续练习。
萧绝重新坐回她对面,拿起书卷。
两人都没有话。
但空气中,那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已经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释然的——
安宁。
窗外,秋光正好。
远处隐约传来礼乐的声音,那是宫中在为新立的太子举行典礼。
但那声音很遥远,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
澄瑞堂内,只有竹筷与矮几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以及,两人平稳而绵长的——
呼吸。
许久。
云芷忽然轻声开口:
“他会是个好皇帝。”
萧绝翻书的手顿了顿。
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会的。”
阳光继续洒进来。
温暖,明亮。
照亮了这个历经劫难、终于迎来新生的——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