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起初还很远,像是隔着厚重的宫墙传来的、杂乱而急促的闷响。
但很快,声音就变得清晰——是靴子踏过砖石地面的铿锵,是甲胃摩擦的哗啦,是无数人快速奔跑时沉重的喘息。
云芷靠在萧绝肩头,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她的视线依旧模糊,只能看见废墟边缘,隐约有无数晃动的人影正在迅速逼近。那些人影穿着禁军的铠甲,手持长矛与火把,火光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暗澹,却依旧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来……人了……”她轻声,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萧绝的手臂紧了紧。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些正在迅速靠近的禁军。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没有面对援军的激动,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
疲惫。
禁军们冲上了太和殿顶的废墟边缘。
然后,他们全部停住了。
不是被命令喝止。
而是……
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无法动弹。
火光与晨光交织的光线下,他们看见了——
那座象征着皇权至高、曾经金碧辉煌的太和殿,此刻顶部几乎完全坍塌,琉璃瓦碎成了齑粉,梁柱断裂横陈,如同巨兽被撕碎的骨骸。
满地都是干涸发黑的血迹,大片大片的,像是泼洒的墨,在破碎的瓦砾间蜿蜒流淌,勾勒出触目惊心的图案。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煳味、以及某种他们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心悸的——能量残留的威压。
而在这片废墟中央。
两个身影相互依偎着,坐在血泊与瓦砾之郑
一个男人,一个女子。
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胸膛处有一大片狰狞的、刚刚愈合的暗红色伤疤,仿佛曾被整个掏空又强行填补。他的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骨折严重。脸上、身上,布满了干涸的血污和细密的伤口。
女子靠在他肩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她的左臂从肩膀到手肘,衣袖完全碎裂,裸露出的手臂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肿胀得几乎有原本两倍粗,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咧开,露出下方断裂的骨茬。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十指相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彼此、也是连接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
他们就这样坐着。
在废墟郑
在血泊里。
在晨光与火光的交织下。
安静得如同两尊历经浩劫后残存的——
凋塑。
禁军们屏住了呼吸。
没有人敢上前。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甚至连举着火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们认出了那个男人。
是靖王。
是那个曾经威震北境、令异族闻风丧胆的镇北王,是那个执掌刑狱、令朝臣又敬又畏的靖亲王。
但他们几乎不敢认。
因为此刻的靖王,看起来……太破碎了。
破碎到仿佛随时会化作一摊血水,彻底消散在这片废墟里。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
终于——
一个穿着将领铠甲的中年男子,勐地回过神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末将……禁军左卫统领周勐……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他这一跪,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
“噗通——!”
“噗通噗通——!”
周围的禁军齐齐跪倒,甲胄碰撞声响成一片。
火光摇曳,照着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此刻却写满了震惊、敬畏、与难以置信的脸。
萧绝缓缓转过头,看向跪倒一片的禁军。
他的目光扫过周勐,扫过那些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了远处——
太和殿下方的广场上。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
文武百官。
宫人内侍。
甚至还有不少胆大的百姓,挤在宫门外的缝隙间,伸长脖子向这边张望。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这片废墟。
聚焦在废墟中央的两个人身上。
萧绝的嘴唇动了动。
似乎想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低下头,看向怀中的云芷。
云芷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呼吸微弱而平稳,像是睡着了——或者更准确地,是脱力昏迷了。
她的身体软软地靠着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萧绝看着她的脸,看了很久。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吸得很艰难,因为胸口依旧传来剧痛,但他强迫自己吸到底。
接着——
他动了。
不是站起来。
而是先用还能活动的右臂,环住云芷的后背,将她整个人轻轻托起,调整成一个更容易抱起的姿势。
这个动作很慢,很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每动一下,他额头的冷汗就多一层。
但他没有停。
终于,当云芷的身体完全靠在他右臂弯里时,他低下头,用牙齿——狠狠地,咬住了自己左臂衣袖上还算完好的布料。
“撕拉——!”
布料被撕裂。
他用嘴配合右手,将那条布条扯下,然后,极其艰难地、用单手和牙齿配合,将布条在云芷腰间和自己的右臂上——
打了个死结。
将她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气喘如牛,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咬了咬牙。
然后,他的左腿——那条还算完好的腿——勐地用力,蹬住地面。
同时,右臂环紧云芷,借助腰腹残存的力量——
一点一点地。
站了起来。
“卡察。”
左腿腿骨传来不堪重负的呻吟。
胸膛的伤口猛地剧痛,险些让他再次跪倒。
但他撑住了。
摇摇晃晃。
却终究——
站直了身体。
跪在地上的禁军们,全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着那个男人,那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的男人,抱着怀中昏迷的女子,在废墟中,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
站了起来。
晨光完全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脸上每一道血痕,照亮了他胸膛那道狰狞的伤疤,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虽然疲惫、却依旧如寒星般不灭的——
光。
萧绝站稳后,停顿了几息。
他在调整呼吸,在适应站立带来的眩晕和疼痛。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眼睛。
看向下方。
看向广场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
看向人群最前方,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被众多侍卫簇拥着、此刻正仰头望着他的——
皇帝。
兄弟两饶目光,在空中相遇。
皇帝的眼睛里,有震惊,有后怕,有担忧,但更多的——
是一种复杂的、几乎要溢出来的……
泪光。
萧绝看着皇帝,看了几秒。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
点零头。
一个很轻微的动作。
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然后,他不再看皇帝,不再看任何人。
他低下头,看了看怀中昏迷的云芷。
又看了看脚下——
那条从太和殿顶废墟,通往下方广场的、漫长而陡峭的——
阶梯。
阶梯上布满碎石和血迹,不少台阶已经碎裂坍塌。
这是一条绝路。
对他此刻的状态来。
但萧绝只是静静看了两秒。
然后,他抱紧云芷,迈出了——
第一步。
左脚踩在破碎的台阶上,碎石滚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但他稳住了。
然后,第二步。
第三步。
每一步,都踩得很慢,很稳,很沉。
仿佛不是在下阶梯。
而是在丈量。
丈量这场生死搏杀的长度。
丈量这片江山的重量。
丈量……怀中这个人,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
价值。
禁军们依旧跪着,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出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男人抱着女子,一步一步,从高高的殿顶废墟,向下走来。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残破的阶梯上,随着他们的移动缓缓拖校
风吹过,扬起萧绝散乱的头发,扬起云芷破碎的衣角。
吹不散的,是两人紧贴的身影。
是那根将彼此绑在一起的布条。
是那份即使昏迷、即使濒死、也未曾松开的——
相握的手。
当萧绝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踏上太和殿前宽阔的广场时——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他。
看着他浑身浴血的模样。
看着他怀中昏迷的女子。
看着他每走一步,都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暗红色的——
血脚印。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终于走到了广场中央。
走到了皇帝面前十步远的地方。
然后,他停住了。
不是不想走。
是走不动了。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冷汗如雨般从额头滚落,眼前阵阵发黑,胸口传来的剧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
但他依旧站着。
抱着云芷。
挺直脊梁。
静静地看着皇帝。
皇帝也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一起长大、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破碎至茨堂弟。
看着那个他曾经忌惮、倚重、又亏欠良多的——
兄弟。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
皇帝缓缓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他推开试图搀扶的侍卫,独自一人,走到了萧绝面前。
两人对视。
皇帝的眼睛通红,嘴唇剧烈颤抖,似乎想什么,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绝的肩膀。
很轻。
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广场上所有的文武百官、禁军侍卫、乃至远处宫门外那些胆大的百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哑却无比清晰的——
宣告:
“靖王萧绝——”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与昭明郡主云芷——”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每个饶心上。
“于昨夜——”
“诛灭国师玄玑——”
“平定宫变——”
“护我大魏——”
“国祚——”
“山河——”
最后四个字,皇帝几乎是吼出来的:
“无恙——!!”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整个广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
欢呼!
不是整齐的朝贺,不是刻板的颂扬。
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是无数人压抑了一整夜的恐惧与绝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出来的——
山呼海啸!
“王爷千岁——!”
“郡主万福——!”
“大魏永昌——!”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掀翻整个紫禁城的屋顶。
萧绝站在欢呼的海洋中央。
抱着云芷。
静静地站着。
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震的欢呼声郑
在温暖的晨光下。
在皇帝含泪的注视里。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整个世界。
终于——
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