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南阳郡治所宛城,午后的日头透过政务厅高窗的疏格,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斜长的光斑。光斑随日影西移,缓缓爬上北墙悬挂的《南阳郡舆图》,照亮了图上山川城池间新添的朱笔批注——那些是过去一年黄巾军活动与清侥路线,如一道道愈合中的伤疤。
郡丞曹寅跪坐在紫檀木案几后,深绛色的官服在光下泛着沉郁的色泽。他年过四旬,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已见灰白,此刻正用拇指与食指缓缓捻动着算筹。面前摊开的简牍上,密密麻麻记载着南阳郡三十六县的户口、田亩、钱谷出入。这是“计断九月”后呈报朝廷的上计文书底稿,每一项数字都关乎郡守政绩考评,更关乎宛城内暗流涌动的权力平衡。
“曹公。”门帘掀动,功曹李瓒躬身入内,怀中抱着又一摞牍片,“蔡、庞二位已至,黄、甘二位也在前厅等候。”
曹寅抬起眼,目光越过算筹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株百年古柏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几片枯叶飘落,恰巧覆在石阶下新刻的“建宁五年九月”字样上——那是上月重修太守府门槛时留下的印记。他放下算筹,整了整腰间青绶:“请。”
片刻后,五人陆续入座。都尉长史兼南阳太守兵曹史蔡瑁一身深青色武官常服,外罩半臂皮甲,腰佩环首刀,刀鞘鎏金处尚存新磨的痕迹。他不过二十出头,眉宇间却已沉淀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锐利。庞季坐在他下首,皂色文官袍袖口绣着精细的蒯草纹——这是庞氏一族特有的标识。两人虽年轻,却是南阳蔡、庞两大家族这一代的翘楚,更是孙宇坐稳太守之位不可或缺的助力。
黄忠与甘宁则坐在西侧。黄忠已过而立,面容沉毅,一身灰布戎装洗得发白,唯有关节处用熟牛皮加固,那是常年挽弓留下的磨损。他腰间的弓袋空空——按汉律,非战时不携弓矢入政务厅。甘宁却要跳脱许多,虽也按制未着甲胄,但脖颈处隐约可见赤色纹身,那是他早年游侠江淮时留下的印记。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五铢钱,铜钱在指间翻飞如蝶。
“诸位。”曹寅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中带着回响,“南阳黄巾已平,按制需拟定军功奏疏,北送帝都雒阳,另抄送荆州刺史部备案。”他示意李瓒分发牍片,“这是初步拟定的排名,请各位过目。”
竹简在众人手中传递,唯有翻动时的沙沙声。蔡瑁的目光在自己的名字上停留——第四位,排在黄忠之后。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抿,指尖在“都尉长史”四字上轻轻叩击。庞季则飞快扫过末尾,看到自己位列第六,在郡丞曹寅之后、蒯良之前,神色稍霁。
“某有一言。”庞季忽然开口,声音浑厚如钟,“蔡长史虽未亲临战阵,然城防调度、粮秣转运之功,某以为当在我之上。”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甘宁停下把玩铜钱的动作,抬眼看了看庞季,又瞥向蔡瑁,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黄忠则垂下眼睑,专注地盯着自己袍袖上的纹样。
曹寅心中了然。庞季此言看似谦让,实则是以退为进,他和蔡瑁同为士族出身,两家关系密切,蔡瑁年纪稍长,此时主动让贤,既全了与蔡家的颜面,又将自己置于“顾全大局”的高处。更重要的是,这是在替孙宇、赵空兄弟表态:蔡家的付出,他们看在眼里。
“叔节过谦了。”蔡瑁终于开口,语气平稳,“瑁虽添居长史之位,终究是文吏。阵前斩将夺旗、冲锋陷阵之功,岂是案牍之劳可比?”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曹寅,“不过曹公,瑁另有一事请教——那两万豪族私兵,当如何处置?”
话题陡然转向更棘手的核心。厅内气氛骤然紧绷,连窗外风声都仿佛凝滞。
曹寅缓缓靠向凭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一处细微的裂纹。那是三日前他与孙宇商议此事时,孙宇以指节叩击留下的痕迹。“两万兵……”他重复着这个数字,仿佛在咀嚼其中的分量,“粮草大半出自郡府库,半由蔡家筹措。如今战事已毕,按常理当遣返各家庄园。”
“遣返?”甘宁嗤笑一声,手中铜钱“啪”地按在案上,“老子带兵时看得清楚,那些奴仆佃农拿上兵器,十日操练便有三分行伍模样。还回去?等着哪豪族们心思活络了,这两万若头就能把宛城围了!”
这话得直白刺耳,却无人反驳。庞季终于抬起眼,缓声道:“兴霸所言不虚。然则养兵之费从何而来?仅今岁赈济流民、安置黄巾降众,便已将南阳积年赋税耗去七成。再养两万兵……”他摇头,“便是将我等俸禄尽数充作军饷,也不过杯水车薪。”
蔡瑁接过话头:“不仅如此。此番蔡家牵头出粮,已激起邓、阴、岑诸家不满。若再将这两万经过战阵锤炼的兵卒完整归赵,各家实力此消彼长,往后南阳郡政令,怕是要看豪族脸色行事了。”
他话音落下,目光却投向曹寅,带着探询之意。曹寅明白,这是蔡瑁在替整个蔡氏家族追问——蔡家此番倾力支持孙宇,得罪了同气连枝的地方豪强,孙宇究竟会给出怎样的回报?
厅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日影又西移一寸,恰好照亮曹寅案头那卷《汉律·盗律》简牍,上面朱笔圈出的条文赫然是:“私藏甲胄一领,弃市;弩五张,腰斩;戟、矛、刀、剑过十具,黥为城旦。”而根据甘宁部曲的暗查,仅蔡家庄园中起出的皮甲就不下百领,强弩数十——这还只是明面上愿意拿出来“助官军讨贼”的部分。
曹寅忽然想起月前巡查安众县时的一幕。那日雨后,他在蔡氏别业外偶遇车队,车上满载用麻布遮盖的物事。车辙入泥极深,绝非寻常粮秣。领队的庄园管事见是他,神色慌张欲掩,却已不及——一阵风掀开麻布一角,露出的分明是摞成捆的矛杆,末端铜鐏在阴雨里泛着幽光。
“南阳是光武龙兴之地啊……”曹寅无声叹息。两百年前,邓禹、阴识、岑彭这些从龙之臣的家族在此开枝散叶,历经数朝而不衰。即便如今朝中无人,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而蔡家呢?蔡讽、蔡瑁父子不过靠着朝中九卿的姻亲、与黄、蒯、向家数代联姻,竟能在短短一年间聚起如此能量,让孙宇这个外来的年轻太守“得心应手、为所欲为”。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曹公?”李瓒低声提醒。
曹寅回神,见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从案下取出一卷空白简牍,提笔蘸墨。“此事关系重大,非我等可擅决。”他一边书写一边道,“某先将两万私兵之来源、装备、钱粮耗费如实记录,附于军功奏疏之后。至于遣返与否、如何遣返,当由府君与都尉定夺。”
这是最稳妥也最无奈的选择。蔡瑁与庞季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曹寅这个郡丞,虽总揽南阳政务大权,却终究是前任太守留下的旧人。在孙宇、赵空兄弟心意未明前,他不敢、也不能越雷池半步。
“至于军功排名……”曹寅写完最后一笔,吹干墨迹,将简牍递给李瓒,“便依庞君所言,蔡长史提至第三位。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应答。黄忠垂首默然,甘宁耸耸肩,蔡瑁唇角终是浮起一丝真切的笑意——这不仅仅是排名,更是孙宇、赵空对蔡家态度的风向标。
“既如此,某这便去禀报都尉。”曹寅起身,袍袖带起一阵微风,案头算筹轻轻晃动。
半个时辰后,都尉府。
赵空的书房比政务厅简朴得多,除了一张硕大的南阳沙盘、一架兵器、一方案几,别无长物。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深衣,赤足踩在蒲席上,正俯身细看沙盘上宛城周边的地形标注。
曹寅五人鱼贯而入,依礼跪坐。赵空头也不抬,只伸手指了指案几:“放那儿。”
李瓒将三卷简牍——军功奏疏、战报详录、以及曹寅亲笔的私兵处置请示——轻轻置于案上。赵空这才直起身,随手拿起最上面的军功奏疏,目光如电般扫过。不过数息,他放下简牍,淡淡道:“伯珪的名字,往前提一个罢。”
蔡瑁心头一震。提一个,便是越过黄忠,位列第三——仅次于太守孙宇与都尉赵空自己。这比他预期的还要靠前!
“都尉,这……”黄忠欲言。
“汉升不必多言。”赵空抬手制止,目光转向蔡瑁与庞季,“南阳是大郡,按《汉律·秩律》,太守与都尉各有一个察举孝廉的名额。今岁,便是伯珪与叔节了。”
话音落,蔡瑁、庞季齐齐吸气,随即俯身长拜:“谢都尉提携!”
曹寅在旁静静看着,心中波澜起伏。察举孝廉——这是多少士族子弟梦寐以求的晋身之阶!虽自孝顺皇帝阳嘉元年改制后,举孝廉需“限年四十以上”,且要经过“儒者试经学,文吏试章奏”的考核,但对于蔡、庞这等家族而言,年龄可操作,经学更非难事。重要的是这个“名分”,有了它,蔡瑁、庞季便正式踏入仕途快道,未来甚至有机会如蔡邕般“校书东观”,参与修撰国史-4-8。
赵空这一手,既是回报蔡家倾力相助,也是将蔡、庞两家更紧密地绑在孙宇的战车上。更重要的是,这是在向所有南阳豪族释放信号:顺我者,自有锦绣前程。
“奏疏某会加印。”赵空着,取过都尉银印,在军功奏疏末尾重重钤下,“至于这两万私兵……”他拿起曹寅那份请示,却未展开,只随手丢回案上,“等大哥回来定夺。”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是太守孙宇。曹寅注意到,赵空这话时,眼角余光瞥向了西窗——窗外远山如黛,正是方城山的方向。孙宇此刻,应当还在山中学堂与蔡邕商议那些黄巾遗孤的教化之事。
“还有一事。”赵空忽然又道,从案下取出一卷帛书,“雒阳来的消息,陛下有意设‘西园八校尉’,以蹇硕总领,分大将军何进兵权。”
满室悚然。即便远在南阳,他们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宦官与外戚的争斗已从暗处摆到明面,帝国最高兵权的分割,往往伴随着血腥的清洗。
“多事之秋啊……”庞季喃喃。
赵空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惯有的慵懒,眼底却寒芒闪烁:“所以这两万兵,更不能轻易还回去。告诉各家,兵卒可返,但甲擘强弩、戟矛需暂存郡府武库,待朝廷明令再做处置。”
这是折中之策,既不全然撕破脸,也握住了豪族最致命的爪牙。蔡瑁立刻领会:“瑁会与家父商议,蔡家愿带头缴械。”
“善。”赵空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若无他事,便散了吧。曹郡丞留步。”
四人行礼告退。脚步声渐远后,赵空才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递给曹寅:“看看。”
曹寅展开,寥寥数语,却让他脊背发凉:“司徒袁隳疑南阳虚报战功,欲遣御史核查;中常侍张让门人密至襄阳,似与刺史王睿有所勾连。”
“树欲静而风不止。”赵空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古柏,“蔡家出了血,有人眼红;我们拿了军功,有人嫉恨。曹公,你那卷上计文书,每一个字都要斟酌清楚——既不能让雒阳抓到把柄,也不能让南阳豪族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曹寅握紧密信,纸张在掌心窸窣作响。他忽然明白,孙宇为何要将私兵难题留给自己“如实记录”——那不是推诿,而是考验。看他曹寅能否在这钢丝般的平衡中,找到那条既能向上交代、又能向下安抚、还能给孙宇留下转圜余地的路。
“某明白了。”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沉重百倍。
夕阳终于沉入西山,政务厅内昏暗下来。曹寅独自跪坐案前,重新展开那卷上计底稿。他提起笔,在“兵事”一栏后,开始书写。墨迹在简牍上蜿蜒,每一笔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建宁五年秋,南阳黄巾平。郡府借豪族私兵两万,耗粮秣十五万石,钱三千万。今战事毕,兵卒愿归田者十之七,愿留郡兵者十之三。甲擘弩、戟等重器,暂收武库,计皮甲两千领、弩五百张、戟矛四千具……诸家族深明大义,蔡氏率先缴械,邓、阴、岑等家皆从……”
写到这里,他停顿良久,最终在末尾添上一行字:
“然郡库空虚,流民待哺,若尽遣精壮,恐生变故。伏请朝廷明示:此三成愿留之兵,可否编入郡国常备,以固地方?”
写完,他掷笔于案,长舒一口气。窗外暮色四合,第一颗星已在东亮起。他知道,这份文书送到孙宇案头时,那位年轻的安众亭侯会看懂其中深意:既点明了豪族的实力与隐患,又给出了“收编部分”的解决方案,更将最终决定权推给了朝廷——若朝廷准奏,则孙宇名正言顺掌握一支精锐;若不准,也有转圜余地。
至于那些被暂时收缴的甲胄兵器……曹寅望向西边郡府武库的方向,那里此刻应当已由甘宁的亲信接管。在孙宇做出最终决定前,它们将成为悬在各方势力头顶的利剑,也是谈判桌上最重的筹码。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几片枯叶。曹寅忽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南阳郡的平衡,这下大局的棋局,不过刚刚开始。而他、孙宇、赵空,以及这厅堂内外所有人,都已是棋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