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方便？”
赵明轩眉毛轻轻一挑，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语气依旧温和。
“许副镇长，有什么不方便的？”
“难道我们市里的同志，下来了解一下情况，还需要打报告，走程序吗？”
这话的分量很重。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钱正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替许答应下来。
账目有点问题怕什么？
总比当场顶撞市领导的罪名要轻！
他拼命给许使眼色，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可许就是没看见一样，脸上的为难之色更浓了。
他搓着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像个犯了错被老师抓包的学生。
“不不不，赵主任，我不是那个意思……”
许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您要查账，我们当然是举双手欢迎，全力配合。”
“那为什么不方便？”
赵明轩追问，步步紧逼。
“主要是……”
许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凑到赵明轩身边。
“主要是……这账，太乱了。”
“乱？”
“不是一般的乱。”
许苦着脸，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那几个大铁皮柜。
“赵主任，您看到的这块黑板，是我们改革之后，新立的账。”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但是，铁皮柜里锁着的那些，是以前的老账，烂账。”
“李胜利领导的那帮人留下来的烂摊子，简直没法看。”
“白条抵库，虚报冒领，甚至还有好几笔莫名其妙的招待费，收款人……收款饶单位，都写到了县里。”
许点到即止，话了一半，便停住了。
但这一半，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李胜利的烂事所有人都知道，已经被抓了。
赵明轩，不是蠢人，瞬间就明白了许话里的潜台词。
许的意思很明白：新账，您随便看，干净得很。
但您要是想新账旧账一起查，打开了那个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里面的妖魔鬼怪，到时候，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
你赵明轩是想来找我许的麻烦，还是想来当引爆这颗雷的导火索？
这已经不是威胁，这是赤裸裸的政治绑架！
赵明轩的脸色，第一次有了一丝变化。
他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茶水压下了心头那股翻腾的火气。
查下去，甚至会得罪他父亲那一派系里的一些人。
这与他步步为营的计划，完全背道而驰。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钱正雄站在一旁，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看着许那张依旧带着几分为难和惶恐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妖孽！这子绝对是个妖孽！
他以前觉得自己在基层玩弄权术，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今见了许这手腕，才知道自己那点道行，跟人家比，简直就是幼儿园水平。
这哪里是基层干部，这分明是庙堂之上玩弄人心的老狐狸，投胎转世了！
就在气氛僵到极点的时候，许又开口了。
“赵主任，其实我的想法是，新账新办法，老账老办法。”
“新成立的供销社，财务上我们一定做到公开透明，随时接受上级审计。”
“至于那些陈年旧账……”
许叹了口气。
“我想等我们供销社自己先缓过这口气，有零家底，再慢慢地，悄悄地，把这些窟窿给填上。”
“一来，是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震动，影响县里市里的安定团结。”
“二来，也是给我们这些基层干活的人，留一条后路。”
“不然，顶着这么大一个雷，谁也睡不好觉啊。”
这番话，得滴水不漏。
既给了赵明轩一个台阶下，又把自己的动机，包装成了顾全大局。
你看，我不是不让你查，我是怕你难做，我是为了大家好。
赵明轩看着许，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灿烂，很真诚。
“许同志，你的顾虑，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亲切地拍了拍许的肩膀。
“你想得很周到，很全面。”
“是我考虑不周，有些心急了。”
他转向钱正雄和其他干部，朗声道。
“同志们，我们有些干部，就是习惯了坐在办公室里看报表，看文件。”
“今许同志给我们上了一课啊！”
“什么叫实事求是？这就叫实事求是！什么叫从实际出发？这就叫从实际出发！”
“财务规范，当然重要。”
“但比财务规范更重要的，是保证改革的平稳推进，是维护我们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
他一番话，把自己从尴尬境地，瞬间拔高到另一个高度。
钱正雄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对赵明轩的评价，也上了一个新台阶。
这两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账目的事，就按许同志的想法办。我相信你们。”
赵明轩大手一挥，显得极为大度。
“不过，我今来，也不能白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许身上。
“许副镇长，供销社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我还听，你在南坡岭，也搞得有声有色啊。”
“走，别待在这屋里了。”
“带我去南坡岭看看。”
“我想亲眼看一看，你是怎么把一个百年世仇的死疙瘩，解开的。”
钱正雄心里又是一紧。
他知道，第一回合的交锋结束了，平手。
但更凶险的第二回合，马上就要开始。
赵明轩在供销社这个战场上没占到便宜，立刻就转战南坡岭。
他就不信，许做的每一件事，都衣无缝，都找不到任何破绽！
许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标志性的笑容。
“好啊。赵主任，各位领导，这边请。”
他转身带路，背影在深秋的阳光下，显得是那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