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酒没喝多少,张伟豪心里的郁结却散了大半。
张楚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那道拧巴的锁,“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的道理,让他彻底放下了对李学海事件的执念。
第二一早,车子驶离市区,朝着李学海的老家而去。
一路颠簸,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镣矮的农房,田埂纵横,炊烟袅袅,透着一股子朴实的烟火气。
李学海的家就在村头,一栋老旧的砖瓦房,院墙有些斑驳,门口挂着的玉米串早已风干。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老母鸡在啄食,见有人来,扑腾着翅膀躲进了鸡窝。
听到动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和茫然。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老汉,背有些驼,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正是李学海的父亲。
自从李学海在黑虎山矿上出事后,这对老夫妻就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日夜对着儿子的遗像以泪洗面。
多少个漫漫长夜,老太太摸着遗像上儿子年轻的脸,一遍遍念叨着 “怎么就走了”,
老汉则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通红的眼眶。
时间终究是良药,日子一熬着,伤口慢慢结痂,老两口总算能勉强撑起生活。
可没等他们彻底缓过来,麻烦就找上了门。
一些记者闻风而来,扛着相机、拿着话筒,堵在门口追问事故细节。
有人甚至带着恶意揣测,对着镜头阴阳怪气:“听矿上给了不少赔偿金,是不是拿了钱,就愿意息事宁人了?”
这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了老两口的心窝。
老汉当时就红了眼,转身抄起墙角的洋镐,朝着那记者就冲了过去,嘶吼着:
“你这个畜生!我儿子没了,你们还要往我心上捅刀子!”
他是真的想一洋镐下去,然后自己也跟着儿子去了。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是他后半辈子的指望,怎么就成了别人博眼球的谈资?
若不是老太太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哭着哀求,真不知道会酿成什么大祸。
赶走了恶意的记者,老两口以为能清静些,却没料到,真正的寒心来自最亲近的人。
李学海的后事刚办完,那些平日里走动不多的亲朋好友,就陆续找上了门。
进门先是一脸哀戚地 “节哀顺变”,拉着老两口的手嘘寒问暖,绕来绕去,最后总能落到 “钱” 上。
“叔,婶儿,我知道你们心里难受,但日子还得过。
我最近做点生意,资金周转不开,能不能先借我点?”
“大哥不在了,你们手里有赔偿款,也不愁吃穿。
我家孩子要交学费,你看能不能帮衬一把?”
“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现在有这个能力,总不能看着我们为难吧?”
这些话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老两口心上。
他们一辈子老实本分,信奉亲情至上,可在这笔 “用儿子命换来的钱” 面前,所谓的亲情竟变得如此廉价。
老汉蹲在院子里,手里的旱烟袋磕得地面砰砰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和疲惫。
老太太抹着眼泪,哽咽着:“那是我儿子的命啊,他们怎么能开口要这个钱……”
老两口听清两人是李学海的大学同学,专程来探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泛起水光。
他们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忙不迭地侧身把人往堂屋里让,粗糙的手在衣角蹭了又蹭,带着几分局促的热络。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摆着李学海的黑白遗像。
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学士服,眉眼明亮,透着股青涩的意气。
张伟豪和张楚上前,恭恭敬敬地给李学海上了香,袅袅青烟升起,混着屋里淡淡的烟火气,让气氛添了几分肃穆。
香燃着,老两口拉着两人在桌边坐下,老太太给搪瓷缸子倒上热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孩子们,学海在学校里,是不是还听话?”
“他是我们班班长,特别负责。” 张楚放缓了语气,细细着大学里的事,“班里不管谁有难处,他都第一个站出来帮忙,同学都特别敬重他。
学习也拔尖,还总帮老师整理资料,是系里的厉害人物。”
老两口听得入了神,眼泪终究没忍住,顺着皱纹一道道往下淌。
这些日子,听够了亲戚的算计、记者的恶意揣测,此刻听到有人真心记着儿子的好,
着他的优秀,心里那片被揉碎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抚平了些。
自家学海,终究没白活一场。
老汉接过张伟豪递来的烟,点燃后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声音有些飘忽:“学海跟我们,毕业后在魔都的大写字楼里上班,吹着空调,做体面工作。
我们还老跟街坊炫耀,儿子有出息了,谁想到…… 他居然跑到那么远的矿上去了。”
张伟豪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却被老汉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其实他去那矿上也好。” 老汉磕了磕烟锅,语气平静得让人心酸,
“外面有人,我们是拿了矿上的高额赔偿,才选择息事宁人。
我一个农村人,能有啥办法?况且人家矿上真没做错。”
转头看向遗像,眼神柔和下来:“这不是我的,是学海遗物里那封信写的。
他给他们班长留了信,还特意放了五条烟,专门给班长的。
学海这娃娃我知道,打好吃的都先紧着自己,能想着别人,肯定是班长在矿上多照顾他。
我们去矿上看过,环境条件都好,不比城里差。”
“事发现场我也去了,他们的雷管没放就爆炸了,我听不懂。” 老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无力,
“但我知道,学海就是没了。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黑虎山矿给的安置费,都到位了吧?” 张伟豪轻声问道。
“到位了,到位了。” 老太太连忙点头,抹了把眼泪,
“矿上确实做到位了,尤其那位王班长,从我们去处理后事到回来,一直陪着我们老两口,没看好学海,心里愧疚。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难过,不是装的。”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怅然:“我们村上,哪年没有青壮在外务工出意外的?
从来没见过哪个老板、哪个矿上,能让一大群领导围着家属转,把后事办得这么周全。可再多的钱又能怎么样呢?
人没了,啥都没了啊。”
张伟豪和张楚对视一眼,同时重重叹了口气。
对于父母来,孩子平安活着,才是最大的奢望。
临走时,老汉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进里屋拿出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后生,这东西我们老两口摆弄不明白。
他们里面有学海过的话,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
我和孩子她妈,想听听孩子的声音。”
张楚接过手机,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叔叔,您知道密码吗?”
老两口你看我我看你,试了好几次都不对,最后老太太突然想起什么:
“是不是他的生日?”
输入数字,屏幕应声而开。
手机里没什么复杂的软件,只有必备的工具和绿泡泡、微博两个社交软件。
张楚点开绿泡泡,挨个翻看着聊记录,大多是工作对接的内容,直到点开班长王铁柱的对话框,才找到一条语音。
他按下播放键,李学海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清亮又鲜活:
“班长,班长!食堂里今居然有胡辣汤,跟我家里的一个味道!”
那是独属于中原大地的烟火滋味,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是他离家后最念着的家常味道。
老两口瞬间泪如雨下,老太太捂住嘴,哭声压抑却撕心裂肺。
老汉眼圈通红,双手微微颤抖着,凑近手机,一遍遍地按着重放。
那短短一句话,他们听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儿子还在身边,还能喝到那碗热腾腾的胡辣汤。
“再找找,再找找,还有没有?” 老太太拉着张楚的胳膊,带着最后的期盼。
张楚点点头,又打开了微博。
页面刷新出来,里面的内容让他和张伟豪都愣住了 ——
大多是带着戾气的文字,字字句句都在骂西部集团,骂张伟豪,言辞尖锐又刻薄。
两人心里一阵复杂,正想关掉页面,却瞥见其中一条,发布时间是李学海出事前的一,
语气里没有了怨气,只有一丝茫然:“在西部上班是一种什么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