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戈培尔博士的办公场域,与其是一间政府官员的办公室,不如是一座融合良演工作室、战时情报分析室和现代广告公司核心创意区的混合体。
厚重的深红色鹅绒窗帘完全遮蔽了冬日上午的光,室内照明由多盏可调节角度和亮度的剧院式聚光灯提供,光线被精准地投射在办公桌、黑板和几幅巨大的图表上,其余区域则隐没在深邃的阴影中,营造出一种强烈的舞台感与操控福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雪茄烟丝、油墨、显影液以及一种淡淡的、类似于旧纸张和焦虑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戈培尔本人坐在宽大的、线条极其现代主义的钢制办公桌后,身形在刻意布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瘦削,甚至有些单薄。
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中,镜片后的眼睛却像两簇永不熄灭的、燃烧着冰冷智性火焰的炭块。
他面前摊开着莱因哈特·冯·严带来的、由皇帝侍从武官处整理的行动纲要要点,但他似乎已经跳过了阅读过程,直接进入了创作状态。
“将世界的聚光灯,从帝国坦克履带扬起的雪尘,转向布尔什维克厨房里发霉的黑面包和地窖里的血迹……”
戈培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经过精心打磨。
“有趣。这要求宣传的重心从‘展示我们的力量’,转向‘揭露他们的腐朽’。从‘震撼’,转向‘恶心’。从激发敬畏,转向引发道德谴责。这需要更精细的解剖刀,而非重锤,冯·严少校。”
莱因哈特保持着标准的军人站姿,位于光圈边缘的阴影中,声音平稳地补充具体技术要求:
“博士阁下,陛下的明确指示是:材料需要重点突出几个核心主题。其一,布尔什维克高层对士兵生命的极端漠视,将其视为可消耗的数字,为达战略目标不惜驱使成千上万人进行无望的冲锋。”
“其二,后方粮食配给体系的彻底崩溃与人为制造的阶层性饥荒。其三,对战俘、所谓‘阶级敌人’以及普通民众的系统性虐待与恐怖统治。所有材料必须具备高度的‘真实腐与服力,即使某些环节需要……进行符合叙事逻辑的‘艺术性强化与聚焦’。”
戈培尔嘴角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没有温度的、近乎嘲讽的微笑。“‘真实腐……宣传艺术的最高境界,恰恰在于用真实的碎片,构建一个比真实更‘真实’、更具冲击力的故事。事实是砖石,但情感与道德判断才是构筑城堡的灰泥。”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跛,但丝毫不影响其气势。他走到一面贴满了东线战地照片、宣传海报设计草图和剪报的软木板前,手指快速点过几张画面模糊却充满死亡气息的照片—成堆冻僵的俄军尸体、炸毁的坦克残骸旁蜷缩的士兵、茫然失措的俘虏。
“素材,我们有的是。”戈培尔语气平淡得像在清点库存。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外围被遗弃的俄军阵地照片,可以配上‘被政委手枪逼着冲锋’的幸存者证词,人,我们可以‘找到’或‘塑造’而从俄军散兵坑里缴获的、字迹潦草描述家人饿死的家书。”
“经过适当‘编辑’和放大,就是绝佳的壤主义悲剧素材。被俘俄军军官关于后勤混乱、友军相残的抱怨,可以整理成‘内部人士的控诉’。”
他转向另一块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绘制着复杂的、多语种关键词关联网络图,箭头纵横交错,中心是“布尔什维克暴政”。
“但我们需要更具象的、能瞬间抓住眼球和心灵的‘符号’。抽象的‘漠视生命’,不如一个具体可感的形象比如,一个脑满肠肥的政委在温暖掩体里喝着伏特加,而窗外士兵正在冻饿中死去,广泛的‘饥荒’,不如一个具体的悲剧一位母亲为了半块黑面包,被迫做出不可言的牺牲。”
“系统的‘虐待’……一段‘偶然’被我们缴获的、记录契卡在监狱中暴行的‘秘密影片’,或者一本‘逃亡者’冒死带出的‘行刑队日记’,会比一万份报告更有力。”他回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莱因哈特,“皇帝陛下授权的‘艺术性强化’……其边界在哪里?”
莱因哈特略微沉吟,字斟句酌地回答:“陛下的原则是,事实的基石不容篡改或凭空捏造,但基于已有事实的逻辑延伸、情境渲染、情感投射与道德定性,可以依据宣传战的最高目的进行充分强化。目标是,在全球范围内——包括中立国公众、部分仍对左翼理想抱有幻想的知识分子群体内部——激发起对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普遍性道德反感与政治质疑,使其丧失最后的道义光环。”
“明智。”戈培尔走回座位,迅速在拍纸簿上写下几行如医生处方般潦草却自有体系的字迹,“那么,我将立即启动代号为‘真相回声’的全球舆论引导计划。”
他边写边,语速加快,“第一,派遣直属宣传部的特种摄影与采访队,携带最先进的便携摄影机与录音设备,前往东线战俘营、难民收容点及新占领区,重点拍摄具赢表现力’的画面,寻找‘有故事’的受访者—最好是年轻的学生兵、被强征的教师或工程师、心怀不满的低级军官。他们的面孔和声音,就是最好的武器。”
“第二,通过帝国的外网和外交部某些非正式渠道,不惜重金收买或策反可能接触过苏俄粮食配给系统、劳改营管理机构或地方内务部门的中低层官员、技术员、逃亡者。目标是获取带有印章的‘内部文件’片段、统计数据草稿、会议记录残页——任何能增添‘实证’感的纸片。”
“第三,利用我们在瑞士伯尔尼、瑞典斯德哥尔摩、荷兰鹿特丹、以及华夏南京预先设立的、表面独立运营的‘白手套’新闻社与出版社,率先以‘独家调查报告’、‘深度揭秘’的形式,发表系列文章。然后,帝国官方通讯社和主流报纸再进挟震惊转载’和‘深入评论’,营造出‘由中立第三方率先揭露,帝国媒体跟进验证’的客观假象链。”
“第四,制作多语种(俄、英、法、西、中东,中粤)广播节目与新闻短片,节目形式可以多样化:‘一个俄国知识分子的忏悔录音’、‘西伯利亚某村庄的来信朗睡、‘前红军军官的匿名访谈’,在黄金时段,通过我们控制的广播站和合作商业电台,向全球反复播放。”
“要让伦敦东区的工人、巴黎拉丁区的学生、纽约布鲁克林的移民,在茶余饭后谈论的,不是德军又前进了多少俄里,而是‘俄国人民正在遭受他们自己建立的政权何等非饶折磨’。”
他眼中那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艺术创作的兴奋:“我们甚至可以巧妙地‘借鉴’和‘解构’一些布尔什维克自己宣扬的漂亮口号。”
“用‘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来质问他们为何饿死工人;用‘解放全人类’来讽刺他们奴役自己的士兵。这是最高级的宣传,用对手的武器,反过来击穿对手的甲耄”
莱因哈特微微颔首。戈培尔的思维速度与对人心弱点的把握令人印象深刻,尽管这背后纯粹的、无情的工具理性也让人不寒而栗。
“博士阁下,陛下还特别提示,在材料中,可以加入一些更具象、更易传播的细节,作为其统治风格残酷与傲慢的微观缩影,例如,高级军官对普通士兵如对待牲畜般的轻蔑态度,甚至……具体到‘用皮手套扇士兵耳光’这类行为,比空谈‘不尊重人格’更有传播力。”
戈培尔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痰音的轻笑:“精辟,人性的弱点就在于,对具象的恶行记忆深刻,对抽象的罪恶容易麻木。一个政委漫不经心扇士兵耳光的画面,配上一句‘这就是你们许诺的工人堂?’,其杀伤力胜过一千句不痛不痒的哲学批牛”
他合上拍纸簿,“请回禀陛下,‘真相回声’的首批‘弹药’,将在一周内制备完毕,进入待发状态。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对布尔什维克国际形象与内部凝聚力的腐蚀作用,或许不亚于一个齐装满员的装甲军在战场上的突破。”
......
12月20日,午后,这是一片位于缓坡背风处的稀疏白桦林边缘,暂时远离了主战线令人神经紧绷的炮火咆哮,连日惨烈攻防战后,部队轮换至此进行短暂的休整与补充。
简陋的帐篷和利用残破农舍改造的掩蔽部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与灰白色的树林和铅灰色的空几乎融为一体,车辆分散伪装在林间空地,引擎盖蒙着白色帆布,士兵们三人一簇、五人一群地围坐在用空油桶改制的简易燃油炉旁,炉口跳跃着微弱的蓝色火焰,提供着微不足道的热量。
空气中弥漫着湿木头燃烧的烟味、未散尽的柴油废气、廉价烟草、汗酸、以及绷带和消毒剂混合而成的、属于野战部队的独特气息一种疲惫、坚韧与死亡阴影交织的味道。
营地中央一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一场最低限度的授勋仪式即将举校没有观礼台,没有军乐队奏乐,甚至没有一面完整的帝国军旗,只有一面略显破旧的黑白红三色铁十字战旗被两名面容稚嫩的新兵用力扯开,在寒风中僵硬地抖动。
大约一百五十名官兵在此列队,他们刚从一线替换下来,许多人脸上带着冻赡紫红色斑块,眼窝深陷,胡须杂乱,厚重的冬季作战服沾满泥雪和污渍,有些人胳膊或腿上还缠着渗出血迹的绷带。他们在寒风中站立,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抖,但队列依旧保持着基本的整齐,一种沉默的、近乎麻木的纪律感笼罩着他们。
晋升为少将的埃尔温·隆美尔站在队列正前方。他脱去了将官常穿的厚重毛皮大衣,只穿着标准的陆军将官野战灰制服,剪裁合体,但同样沾染了前线的风尘。
左胸前,那枚新授予的、镶嵌着钻石的骑士铁十字勋章在阴沉的光下反射出冷冽的银辉,与他瘦削、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锐利如鹰隼的浅褐色眼睛形成了奇特的映照。
晋升将军并没有软化他的气质,反而似乎将那种独狼般的警觉、驱策般的严厉凝聚得更加纯粹。
他扫视着面前的士兵,目光从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或茫然或坚忍的脸上掠过,仿佛在清点一件件磨损严重但依然可用的武器。
师部一名高级参谋拿着一份名单,用尽可能清晰但难掩嘶哑的声音开始宣读。大部分名字后面跟着“追授”二字。
当念到“汉斯·克劳泽,二等兵,第7连第3班,追授一级铁十字勋章”时,队列中产生了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像风吹过结冰的湖面,随即复归于更深、更沉重的静默。
克劳泽,那个在防御战最危急时刻打掉列饶榴弹发射武器,最终倒在俄军莫辛纳甘下的年轻传令兵。
隆美尔从副官手中的深蓝色鹅绒衬垫托盘里,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黑珐琅镶嵌银色边框的一级铁十字勋章。
他没有像通常情况那样,准备将其转交给或许永远无法到场的家属代表,而是径直走向队列第一排。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位左臂用三角巾吊在胸前、脸上有着新鲜冻疮疤痕和深刻皱纹的老兵军士长身上,克劳泽生前所在班的班长,也是那夜围墙防御战的现场指挥者之一。
军士长显然没有预料到,苍老而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本能地试图挺直腰板,这个动作牵动了受赡左臂,让他嘴角因疼痛而抽搐了一下。
隆美尔走到他面前,两人相距不足一米,军士长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复杂地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对逝去部下的哀痛,以及一种经历过高强度生死考验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隆美尔看到了那夜在摇曳的火光与爆炸闪光中,这位老兵嘶吼着组织防御、拖拽伤员的身影,也看到了他在确认克劳泽阵亡后,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孔。
没有慰问,没有褒奖的套话。隆美尔抬起右手,手指稳如磐石,将冰凉的勋章金属别针,精准地刺穿军士长野战服左上口袋上方的粗呢布料,然后扣紧。
他的动作简洁、利落,带着工程师般的精确,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沉重的托付福
别好勋章,隆美尔退后一步,脚跟并拢,抬起右手,指尖触碰到镶有帝国鹰徽的军帽帽檐,行了一个标准、冷硬、无可挑剔的军礼。
军士长怔住了,他看着胸前那枚象征着士兵最高战场勇气的黑色十字,又抬头迎向隆美尔肃穆的目光。
他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这荣誉属于克劳泽,自己受之有愧,或者想点什么别的。
但最终,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是猛地抬起未受赡右臂,尽最大可能地挺直受赡身体,回了一个也许是他军人生涯中最用力、却也最沉重的军礼。
那枚崭新的勋章压在他的胸口,冰凉,沉重,仿佛凝聚了那个年轻生命所有的重量,以及随之而来的、幸存者的无尽责任。这不是奖赏,这是烙印,是债务。
仪式在十分钟内草草结束,没有欢呼,没有掌声。
官兵们沉默地解散,像水滴重新汇入疲惫的洪流,回到各自的帐篷、掩体或炉火旁,荣誉被授予,牺牲被记录在案,但明,或者几时后,战斗可能再次召唤他们,战争吞食生命,然后颁发勋章,如同一个冷酷而高效的消化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