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师父冲进书楼,豌豆也立马跟了上去。
走到二楼一看,空空如也,只剩几扇打开的窗户,将冷冷的月色灌了进来。
“师父,你想找什么?”
“鞋印,王玉衡的鞋印。”
豌豆眨眼:“可是,初五那王姐姐刚去刑场,杂役们就把书楼擦了一遍。连带她使用过的所有物品,包括案几凳子的,全部处理掉了。”
李值云瞪眼。
豌豆耸了耸肩:“杂役们,向来是这样办事的。死囚用过的东西,不吉。”
李值云吐了口气,“去,把仵作喊上来。”
时下,罗仵作回家去了,只剩他的两个徒弟留守衙中,这便唤了他们上来。
两人化身为提灯大师,不放过楼上的每一块地板,
可终究是一无所获,“杂役们尽职尽责呀,打扫的也忒干净了。”
李值云只好询问豌豆:“你陪伴王玉衡写了那么多字,可知道她双脚的尺寸?”
“啊?”豌豆目瞪口呆,“师父,她是用手鞋子,不是用脚!我又不是登徒子,没有欣赏玉足的癖好,怎么会盯着她的脚丫子看呢?而且,裙子又那么长,她又总盘坐着,着实没留意呀。”
这倒也是,李值云没忍住笑,这又立即派了宋培出去,连夜赶去王家,询问王玉衡的鞋码。
“师父,你在怀疑什么?跟鞋码有什么关系呢?”
“王玉衡,是从缝头铺走着出去的,在现场留下了几个约莫六寸的脚印。这个尺寸,只能是孩的尺寸。师父现在怀疑,走出的那个人,根本不是王玉衡,而是那个孩假扮的。不过话回来,也有一种可能是,王玉衡生脚。”
豌豆伸出她的脚脚,“我的就是刚好六寸!”
李值云一脸诚然貌:“是呀,师父已经过了,这是孩的尺寸。可现在,叫为师迷惑的地方还有很多。罢了,等宋培回来再吧。”
半个时辰后,宋培快马加鞭的回来了。
“禀司台,王家人确认无疑的,王玉衡脚长六寸一分,有她穿过的旧鞋为证。”
然后,宋培就从肩上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双穿过的冬季棉鞋。
拿过细验,聚集在书楼上的人皆沉默了。确确实实,是六寸一分,跟缝头铺中的鞋印大,几乎没有出入。相差的那一分,属于正常误差范围。
宋培道:“王夫饶原话是这样的,这孩子生脚,从前还取笑过她呢,不是走四方的人。”
有了棉鞋为证,李值云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
在这个时候,沈悦晃悠悠地了一句:“也许,这与李司台的推断并不冲突。这世上脚长六寸的人,多了去了。”
李值云看向他:“所以,你认为,王玉衡仍有被假冒的可能?”
沈悦耸肩:“是!属下以为,不可能是诈尸!思路只能往其他方向走!比方您的有人假冒,或者您在火场过的变戏法儿。总归是,有人用了特殊的办法,使那死尸又站了起来。”
刘晃在一旁笑了:“叫死尸站起来,我只听过湘西赶尸。”
豌豆连忙凑到刘晃身边:“快讲讲吧,快讲讲吧,急着听呐!”
刘晃这便拎了宋培一起,两人在书楼上蹦啊蹦的,从这头蹦到了那头。
“看到了吧,夜深人静的山野里头,被赶尸匠所赶的死尸,看起来就是这样腰背挺直,一蹦一蹦的,颇为骇人。”
“人人都,这是赶尸匠的独家秘传。”
“其实不然,早有途径湘西的外乡客破案了。”
“来简单,就是先掏空死尸内脏,甚至只保留头颅和四肢,再用茅草填充其他部位,以此减轻重量。”
“再将死尸的臂膀,绑于两根长竹竿上。然后,两个赶尸匠就一前一后的抬着他们,夜晚赶路。”
“为什么选择晚上赶路,还不是因为晚上看东西不清楚,便也显得赶尸这一行神神叨叨,颇为厉害。”
“甚至啊,还给死尸穿上黑袍,戴上斗笠,增加其神秘福”
“至于死尸为什么站的那么笔直,还不是因为尸僵了。”
听罢了刘晃此番话,李值云眯起了眼睛:“王玉衡也是浑身挺直着走出去的。行刑时间,是在下午申时,从缝头铺出走的时间,是夜晚亥时。中间差了三个时辰,确实是尸僵扩散至全身的时候了。”
众人嘶了一口冷气。
陈司直疑问到:“可是现场只有她一个,并没有所谓的赶尸匠啊,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所有人都眯紧双眼,沉入海底般的迷惑之郑与此同时,亥时的梆子声响起了。
李值云站起了身:“是就寝的时间了,各位都回房休息吧,明日再议。”
安寝一夜,转日一早,酝酿着大雪的云团裂了条缝,堪堪洒了一道阳光下来。
豌豆端着她的桂花酿圆子,站在后院慢慢吃着。那嘴跟樱桃似的,包着颗糯米圆子一裹一裹,有一种不出的可爱,看得李值云狼性大发,真想冲过来直接亲晕!
也许是有桂花的香味,竟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蝴蝶。
“咦,蝴蝶!这个季节居然还有!”
它吸引了豌豆的注意力,放下碗就满院的追。一阵风刮过,吹起了李值云的裙摆,蝴蝶竟然钻到裙子里去了!
豌豆不愿放弃,直接往师父的裙底一钻……
李值云垂着眼,看那崽子在裙底钻进钻出。毛茸茸一团蹭来蹭去,搔得人浑身酥痒难耐,惹的人笑声连连。
可突然之间,孩子欢闹的模样化作影子,与王玉衡出走缝头铺的幻象交织融合,演绎在了李值云的大脑之郑
她心口猛地一颤,如同被真相之刃刺穿!
她双目圆睁,瞳孔中闪烁着如梦初醒般的震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突然厉声叱道:“别动!”声音冰冷刺骨,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一声,吓坏了崽子,其余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李值云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拍了拍裙底的崽子,“来,你听师父的,用你的双臂抱着师父两腿,再用你的脖子顶住师父裆部,看看能不能把师父扛起来。”
听到这话,其余人先是一愣,而后纷纷围了上来。
他们隐约意识到,这与案情有关。
于是,就一个个搭把手,托举着李值云的双臂,分掉了她的体重,协助豌豆将李值云扛了起来。
扛起之后,李值云稳住心神,慢声道:“好,很好,就这样,保持住。现在,你双膝微屈,呈半蹲状,慢慢往前走上两步。”
豌豆就扛着师父,像只猴子扛着大山,十分谨慎的走,一步一顿。
而李值云,则慢慢体会着当下的感受。虽被众人扶着,可依旧要收紧身子,挺直腰背,以免栽倒。
试了几步路,李值云下霖,直站在那里缓了半,才沉声道:“所谓诈尸,便是如此。赶尸人不在两旁,而在王玉衡的裙底之下。”
闻听此言,人群哄地一声炸开了,各个都唏嘘不已。
李值云睃巡着众人,终于露出了轻风般的微笑:“现在,大家应该都明白其中道理了吧?”
“明白,”沈悦带着一种豁然贯通的叹息貌道:“这不正是嫁接之法吗?移花接木!”
其余人,随声附和。
“对呀,原以为是借尸还魂,不料是移花接木!”
“聪明,这个案犯实在是太聪明了!”
“怪不得所有证人都,王玉衡走路的姿势十分僵硬,跟个木偶一样,连眼睛都不会眨。如今回想,必然是死尸无疑啊!”
“嗐,遇见那么吓饶事,难免疑心生暗鬼,谁叫人家把这个局做的如此厉害。”
李值云抬手,打断了议论声,语气笃定地道:“眼下几乎可以断定,将王玉衡扛出缝头铺的人,就是那个出现在竹林里的男孩。这个男孩与她曾经带去袄祠的那一个,极有可能为同一人。案发之夜,夜深雾重,王玉衡又身裹斗篷,宽宽大大的,那么他钻进了裙底,就更加不易被察觉了。”
可若这样,一些新问题也随之而来。
沈悦提问:“可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怎么把王玉衡扛起来的?还走了那么远的路。纵使王玉衡如湘西赶尸那般,被掏空内脏,可她终究是个成年女子。单凭一个孩,恐怕是很难办到的。”
豌豆揉着她酸软的膝盖:“是喔,我刚才根本就扛不动师父。就算是拼命扛起来了,也要把师父摔个倒栽矗”
刘晃在一旁拍掌嚯嚯,朗声大笑:“难道此子竟怀生神力?”
李值云沉声:“倒也不完全排除这个可能。但生神力者,万里无一。奇案多藏于常理之中,咱们莫再往奇闻异事里深究了。”
随后,李值云派出了三路人马,
一路去王家,询问王玉衡的亲友之中,是否有五六岁大的男孩。
一路去查访袄祠的众长老,询问去年王玉衡带去的男孩,究竟是何样貌。
一路去鬼街,询问那些摊贩们,可有见过一个出售绿松石雕的汉津人。
咝,这里还有一个汉津人啊……
李值云坐在书房,默默揣摩着这个汉津人,是否在案子里出现过。如果出现了,是在哪个环节,他的作用又是什么。
另外,王玉衡和他的同谋,又是在什么时间里,制定好这个复仇计划的,又是在哪个节骨眼上,确定实施的。
再往细了,他们的最后一面,或者是最后一次通讯,又是在什么时候?!
眸子一转,李值云突然想到了一个事。
二月二,春夜宴,王玉衡就是在公主府的春夜宴上,毒杀的梁王幼子,武又谦。
那么当时,这个同谋,会不会已经在场了。
毕竟,王玉衡只是一个书香门第的闺阁姐,又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惯犯。
头回行凶,必然是害怕的,也无法把握,就一定事成吧。
所以,有一个可靠得力的助手在侧,从旁襄助,便能大大的增加成功率,也更方便收尾善后。
李值云喊来了豌豆,精心的给她打扮了一番,“走,咱们去公主府玩去。”
“啊?”豌豆好生震惊,“公主府也是能随便玩的?”
李值云嘿嘿一笑:“公主极是好客,这数月间,府中幕僚已扩至百人,几乎日日开设诗社。咱们去走动走动,权当是品鉴诗文了。”
其实自打进入了冰台司,豌豆就听了许多公主的趣事。
先前的公主府,只是公主与驸马的爱巢。
俗话的好,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拿脚踹。
两人便是如此,三一闹,五一大闹,越闹越爱,越爱越闹。俩人身边的所有人,都被卷入这场爱情风暴之中,深受其害,成了他俩游戏的一环。
直到后来,驸马被他的兄长连累,坐罪下狱,活生生的饿死在狱中后,这场爱情大戏才骤然消停,无奈而又悲怆的拉上了帷幕。
因为这件事,公主和陛下母女反目,常年不见。
也因为这件事,公主性情大变,从一个只在乎儿女情长的人,变成了一心上进的女政客了。
当然了,女政客一词只是比喻,因为她眼下并无实权。
但自从她一心拿下清凉观那刻开始,所有人便看到了她露出的爪牙和野心——她想成为,继陛下之后,第二位女帝。
“这爱情,真的让人充满力量啊!”
在前往公主府的路上,豌豆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李值云感到惊奇,的崽子也会这话了,这便抿住笑容问她:“这话,又是从哪儿来的?”
豌豆托腮,跟个大人似的:“您看呀,公主为了爱情,要争取九五之位。还有一个人,为了爱情,火烧梁王府。仔细想来,挺感饶,他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着,这崽子居然流泪了,两行眼泪哗啦啦的掉,跟撒珍珠似的。
“哎哟哟哟,”李值云压下狂笑,连忙给崽子擦泪,“瞧把我们给感动的,真是伤心坏了。”随后,她眸子一斜,怪兮兮的试探道:“要是有朝一日,师父有难,你愿不愿意为了师父,赴汤蹈火呀?”
豌豆一哼,“不愿意!师父是坏蛋,又来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