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谢珩还真是来讨债的啊。
明皎心想,面上笑吟吟地:“谢七叔何必与我客气,有什么吩咐直言就是。”
她又端了个紫檀镶嵌银丝八宝盒过来,里头装着八样各色蜜饯。
谢珩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绢纸,放在明皎跟前,“你先看看这份脉案。”
明皎就拿起绢纸看了。
写脉案的大夫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草书,就跟鬼画符似的,即便明皎再三辨认,也只认出了不到一半的字。
脉案上没有写人名,但写明了患者的性别,年纪,并记录了伤势以及大夫对伤口的处理方式——
“男,三十二岁。”
“右臂截肢,修整创面,以烧红的烙铁灼烧血脉断口止血,创口敷百草霜,当晚患者高烧、寒战……”
“……”
从患者创面的恢复过程,明皎大致能推测出此人被截肢应该是三四个月前的事。
她联想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放下了那份脉案,抬眼看谢珩。
“你怎么看?”谢珩淡淡地问,冷白的指尖捏着青瓷茶盏,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比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茶盏上的浮纹。
明皎沉吟一下,斟酌了一番后,才道:“像这样的伤势易引发‘热毒内攻’,此人能活下来,运气已经极好。”
“谢七叔,我是会点岐黄之术,却无‘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她这句话就差直,她是大夫,但不是神仙,她无法让断臂重生。
谢珩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静静地凝视了明皎片刻。
须臾,他放下了茶盏,改拿起了那份脉案,捏在指尖晃了晃。
“看来,你知道这是谁的脉案?”
青年莞尔一笑,霎那间仿佛冰雪消融般,丽色倾城。
四目相对,明皎不由被夺走了呼吸。
谢珩看人时很专注,狭长的凤眸一瞬不瞬,瞳孔清而亮,专注得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
这双凤眸的弧度极美,外眼狭长,眼尾如凤尾般挑起,那微微上翘的弧度,像藏了半分笑意,又像含着点不清的妖。
明皎心中警铃大作,心脏蓦地加快了一拍。
传闻中,谢珩擅相人。
他可以从人五官细微的变化洞悉人心。
几乎下一瞬,就听谢珩笃定地道:“你知道。”
他一手置于书案上,指节屈起,漫不经心地叩动了两下。
明皎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弯唇一笑:“能得谢七叔这般关注之人,这世上,屈指可数。”
“我只是大胆推测而已。”
“就是错了,也无妨。”
谢珩看着她,但笑不语。
仅仅这几面,他就觉察出明皎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她既不想,他也不会逼她。
这世上,又有哪个人没有秘密呢!
谢珩又放下了那份脉案,道:“明姐不必自谦。”
“定南王妃多年为头痛症所扰,定南王为其遍请下名医,唯有无为真人以及……姐可以缓解她的症状,可见姐的医术有独到之处。”
谢珩眯了眯狭长的凤眸,看着明皎的目光变得异常幽深。
这一瞬,明皎莫明地想到了舅舅楚北辰。
就像舅舅特意告诉她,她爹会希望她亲近定南王妃一样,谢珩在委婉地告诉她,定南王夫妇之间的情分不似外间传闻那般。
昨日她在云华馆看到的那行字又一次浮现心头,看来那封信果真出自定南王之手,而非传闻中王妃的那些男宠。
明皎突然觉得眼前的青年又顺眼了一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无论上一世的谢珩为何会变成那个六亲不认的燕王,此刻的这个谢珩的确是个可以结交之人——十分好用。
明皎双手执起另一个茶盏,对着谢珩做出敬酒的姿态,用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愿为七叔效犬马之劳。”
谢珩一怔,低笑了一声,喉结在脖颈上滚动了两下。
他有把好嗓子,声线清冷。
这一声愉悦的轻笑,宛如一根羽毛在明皎的心口若有似无地撩了撩,又仿佛一名琴师以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连她的心弦也为之震颤。
谢珩也双手执起了茶盏,对着明皎敬了这一杯,一饮而尽。
“这犬马之劳就不必了,免得我二哥还以为我欺负你一个辈。”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尾那点惯有的清冷随之化开。
明皎也颇为爽快地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表情。
果然。
脉案上的这名伤患正是现任燕国公世子谢琅。
上一世,谢琅也同样失去了右臂,谢家的动荡也由此而起……
当明皎放下茶盏时,就听谢珩又道:“这份脉案……”
见他伸手去抓那份脉案,明皎急急道:“等等。”
她的手比嘴快,反射性地出手想按住案上的那份脉案,指尖不经意地触及谢珩的指节……
少女凑近时,谢珩只觉鼻尖突然缠上一缕淡香。
初闻是清雅的茉莉茶香,再闻又漫开几分淡淡的药香,又带着少女独有的香甜气息,与他身上的气息迥然不同。
更柔软,也更清甜……
谢珩轻轻垂落眼睫,手背的肌肤瞬间绷紧。
明皎仿佛被烫到般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谢七叔,这份脉案可否留给我?”
谢珩薄唇微抿,表情古怪地斜了她一眼,那只手继续往前探去,捏起案上的卧狐白瓷镇纸压住那份脉案。
“好。”
他只了一个字。
薄唇随之还轻弯了一下,若有若无地露出些许笑意,柔化了他清冷的眉目。
明皎一下子意识到他本就打算将这份脉案留给她,表情略有一分尴尬。
谢珩很是识趣地起了身,“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看诊的事,等明日我二哥回京再。”
他右手在窗槛上一撑,轻盈地从窗户中纵身飞出,身形如掠过水面的鹤般舒展。
如此简单的动作,却被他做得行云流水,连衣摆扬起的弧度都透着股子优雅与从容,赏心悦目。
屋里屋外一时静谧无声,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春风习习,也将案头的那份脉案吹得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