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楼下,应和之声此起彼伏,百姓们群情激愤。人是健忘的,也是容易被煽动的。他们早已忘了不久前是如何称颂宁念手刃国贼的,如今在“大义”的旗帜下,对她的敬畏与同情,已然扭曲成了恐惧和憎恶。
就在此时,街上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看!看上!那是什么鬼东西!”
酒楼内的众人纷纷涌向窗边,抬头望去。
这一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万里无云的蔚蓝空,不知何时,竟像一池被投入巨石的静水,荡开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紧接着,那熟悉的蓝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镜面,光滑如玉,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将整个京都,连同城外的山峦,都笼罩在了其下。
“……塌下来了?”
“是何方神圣显灵了!”
“快跪下!是神迹啊!”
满城百万军民,无论是在皇宫内处理政务的皇帝,还是在街边乞讨的乞丐,全都骇然抬头,呆呆地望着这完全超乎他们认知的之异象,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秒,巨大的水镜之上,光影流转,一个红色的身影缓缓浮现,最终变得无比清晰。
那是一个女子,一袭红衣,在虚空中烈烈作响,三千青丝如瀑,未经任何束缚。她就那样静静地立于水镜之中,神情淡漠得近乎冷酷,一双清冷的眼眸,仿佛正俯瞰着下方尘埃般渺的众生。
“是……是宁念!”
“是那个红衣魔女!”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恐慌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如瘟疫般蔓延。
然而,水镜中的宁念,并未开口一个字。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
随着她的动作,她身后的景象开始飞速流转,不再是虚无的背景,而是一间阴森潮湿的密室。
镜中,曾经美艳不可方物的珞鸢郡主,此刻正盘膝而坐,周身黑气缭绕,面目狰狞。一个被捆绑着的年轻家丁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珞鸢伸出利爪般的手,毫不犹豫地刺入家丁的胸膛,一股股鲜活的精气化作红色的细线,被她贪婪地吸入口郑她脸上露出满足而又扭曲的快福
京都城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忘了。
画面一转。
永安侯府戒备森严的书房内,侯爷夫妇正与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神秘人密谈。
“……只要凑齐九十九个庚申年出生的童子心头血,炼成血丹,侯爷您便能突破寿元桎梏,再添百年阳寿!”
“好!此事务必隐秘!城外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正好用来做药引,神不知鬼不觉!”
侯爷那阴冷歹毒的声音,通过水镜,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京都,钻进每一个饶耳朵里。
画面再转。
黄沙漫的边关战场,宁家军被敌军重重围困,浴血奋战。而在十里之外的山坡上,萧将军率领的援军却按兵不动。萧将军一脸冷漠地看着远方冲的火光,对身边副将焦急的请战置若罔闻。
“宁威那老匹夫,功高震主,皇上早就不满了。他死了,对我们,对朝廷,都是好事。我们现在冲过去,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
一桩桩,一件件。
那些被掩盖在权势与光环之下的肮脏与龌龊,此刻,被用一种最震撼、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血淋淋地公之于众。
这无声的罪证,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辩解都更具冲击力,比任何锋利的刀刃都更加诛心。
人群彻底安静了,那些方才还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讨伐妖女”的百姓,此刻脸上只剩下震惊、迷茫,以及一种被愚弄后的羞愧。
水镜中的画面,并未就此停止。
最后,它缓缓地转向了一座气派的府邸,门前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张府”二字。正是左都御史张承的府邸。
镜中,张御史那位平日里以清流雅士自居的独子,正满面红光地与一个尖嘴猴腮的奸商推杯换盏。
“王兄,这次可真要多谢家父仗义执言,上奏弹劾,将那宁念妖女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如此一来,永安侯府倒台后留下的那些肥得流油的产业,如今群龙无首,便是我等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啊!”
那商人连忙谄媚地举杯:“还是张公子手段高明!借令尊‘清流’之名,行雷霆手段,既为民除害,赚了大的名声,又能在背后得了这泼的实利,佩服,佩服啊!”
看到这里,京都城内已是一片哗然。
那位刚刚还在府中午睡,被下人惊慌失措地喊醒,一出门便看到上这惊悚一幕的张御史,当他看清自己儿子那副丑恶嘴脸,听清那段对话时,一张素来以刚正闻名的老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煞白如纸。
就在这时,水镜中那个始终沉默的红衣女子,终于开口了。
她淡漠的声音,明明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一切的魔力,清晰地传遍了京都的每一个角落,震响在每一个饶耳膜之上。
“御史大人,”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水镜,穿透了时空,直视着下方张府院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你所谓的‘正义’,便是这个吗?”
张承浑身剧烈一颤,如遭雷击。
宁念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水镜中的画面再次变换。
这一次,出现的是黄沙漫、残垣断壁的北境。城墙残破,百姓流离失所。而一群形态可怖、身披黑色甲擘一看便知是魔族的士兵,却在沉默地搬运着巨石,修葺着城墙。他们将一袋袋粮食,分发到衣衫褴褛的灾民手中,用他们那令人生畏的力量,维持着那片被遗忘土地上的脆弱秩序。
“力量,从来没有正邪之分。有的,只是人心。”
宁念收回了投向张府的目光,缓缓环视着下方那一张张惊愕、迷惘、恐惧、羞愧的脸。
“我手染鲜血,是为了洗尽满门沉冤,是为了替枉死者向这不公的世道讨一个公道;他们衣冠楚楚,位高权重,却在背后,吃着无辜者的血肉馒头。”
她的声音清冷如冰,却又重如雷霆,狠狠地敲在每一个饶心上,敲碎了他们心中那杆早已歪斜的、名为“是非”的秤。
“诸位,究竟谁才是魔?”
话音落下,空之中那面巨大的水镜,如同阳光下的泡影般,悄无声息地,化作了漫光点,消散无踪。
空,恢复了原本的澄澈蔚蓝,仿佛刚才那震撼人心、颠覆认知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但宁念最后那句话,却如同九惊雷,在京都每一个饶心中,轰然炸响,余音不绝。
满城死寂。
“噗——”
张御史府内,那位被誉为“清流砥柱”的老臣,死死地指着恢复平静的空,一口心血狂喷而出,眼珠外凸,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气绝昏死。
魔宫之中,轮回泉边。
宁念收回了投向遥远人界的目光,眼前毫无征兆地一黑,那具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臂,及时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带入一个坚实而宽阔的怀抱。
“做得很好。”
玄苍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赞许与骄傲的震动。他胸膛的起伏,通过紧贴的身体,清晰地传递过来,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宁念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如同雪山之巅永不融化的冰雪般的冷香。那股灭顶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她却没有丝毫的抗拒。她甚至主动将自己的重量,更深地交付给了这个怀抱。
外面的世界,喧嚣也好,死寂也罢,似乎都与她无关了。在这一刻,这个冰冷的怀抱,竟是这三界之中,最安稳的所在。
她感受着他胸膛里那颗魔尊心脏沉稳的跳动,忽然,问出了一个与眼下情景毫不相干的问题。
“玄苍,”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大梦初醒般的恍惚,“你……活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