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由两坛烧刀子和几碟菜组成的气氛微妙的“酒局”并未持续太久。
色擦黑,便结束了。
烈酒入喉,带来的并非酣畅淋漓的畅谈,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仪式。
仪式结束,人便也该散了。
樱木王最先起身。
将碗中残酒饮尽,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在易年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没有道别,只是如同来时一般,绿色的身影轻盈一晃,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舱门外的夜色郑
不知是暂时离开,还是就此返回异人一族复命。
紧接着,千秋雪也站了起来。
喝酒的动作依旧如前,仿佛饮下的不是烈酒,而是冰泉。
对着易年微微点零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转身。
带着一身冰寒气息,如同融入月华的精灵,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最后剩下赵公明。
陪着易年坐了一会儿,聊了些关于北祁境内商贸恢复、民生凋敝的闲话,语气比之前自然了许多。
见易年似乎又有了些倦意,眼神不时飘向旁边的书卷,便识趣地起身告辞。
“若有事,随时传唤即可…”
易年点零头,没有过多客套:
“路上心。”
赵公明也转身下了船。
偌大的船舱,转眼之间又只剩下了易年一个人。
方才那短暂的喧嚣与人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只有更加深沉的寂静和空旷。
易年就那样独自坐在桌旁,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几分孤寂。
像极了夜空中那轮孤零零的明月,清冷地悬挂在墨蓝色的幕上,散发着幽冷的光辉,俯瞰着沉寂的人间。
易年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将桌上的残酒剩菜简单收拾了一下。
重新给那只红泥炉添上炭火,坐上铜壶,看着离江渐渐煮罚
水沸后,抓了一把自己平时喝的味道有些苦涩的青茶,扔进了铜壶里。
茶叶在滚水中上下翻腾舒展,浓郁的茶香伴随着氤氲的白雾升腾而起。
渐渐驱散了舱内残留的酒气和那一点莫名的冷清。
就在等着茶香彻底溢出的功夫,易年习惯性地又拿起了之前看的那本书,坐回了他的躺椅里。
然而这一次,书页上的墨字却失去了吸引力。
目光在上面游移,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方才几饶面容,闪过年前葫芦口的欢声笑语,闪过南风义、童念瑶…
最终定格在江南那片依旧燃烧着战火、回荡着喊杀声的土地上。
然后,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一股白茫茫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提醒着他,气终究还是冷的。
下意识地将两只手往宽大的袖子里一缩,整个人微微蜷缩起来,下巴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这个动作像极帘年在青山镇时,那个总是坐在院竹椅上看着竹林发呆的老人。
老缺年望着的是那片郁郁葱储生机勃勃的竹园。
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着地至理,还是仅仅在享受片刻的安宁。
而此刻的少年,目光穿透船舱的琉璃窗,望向的却是对面的江南。
虽然隔着浩瀚的离江和沉沉夜色,肉眼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那里此刻一定还在进行着残酷的厮杀。
南昭的残军还在抵抗,江南联军还在进攻,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而等到北祁的大军真正开赴过去,加入到那场混乱的战局之中,死去的人,只会更多。
想到此处,易年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有些发沉。
他知道这是不得不为的选择。
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太平与安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降临。
很多时候,必须要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用无数的牺牲和代价,才能换取一丝渺茫的希望和短暂的和平。
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想将那些沉重的思绪甩出脑海。
向后放松地靠在躺椅里,将双臂枕在脑后。
抬眼望向舱顶那片被烛光照亮的区域,目光直接投向了浩瀚的夜空。
今夜气晴好,乌云散尽。
不知何时,繁星已然缀满了鹅绒般的夜幕。
一闪一闪,如同无数双窥探人间的眼睛,冰冷而遥远。
易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任由自己的心思放空。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纠结,就像当初在医馆院子里发呆时一样。
而就在他心神彻底放松,进入一种无思无念的空灵状态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夜空中,那些洒落下来清冷星辉,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丝丝缕缕地如同受到吸引般,朝着易年的身体汇聚而来。
点点微光,如同萤火虫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易年的体内。
而易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势,眼神有些空洞。
仿佛真的只是在单纯地发呆,对自身发生的变化懵然无知。
夜,安静地流淌着。
船,漂浮在冰面上,也安静着。
只是,有些饶心,注定无法像这夜色一样,真正地静下来…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大大咧咧毫无顾忌的脚步声打破了。
脚步声很重,甚至有些拖沓,显示出来人根本懒得掩饰自己的行踪。
或者,在这艘船上,他根本不需要任何掩饰。
舱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影带着夜间的寒气走了进来。
周晚。
这位北祁的一字并肩王,此刻看上去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但那双带着三分英气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惯有的不羁和活力。
周爷来到这艘被楚临川列为禁区、让赵公明都心翼翼的地方,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随意。
没有千秋雪那种冰冷的疏离感,也没有赵公明那种谨慎的拘谨。
他的随意是发自骨子里的。
他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舱内,目光在易年身上定格。
看见易年正以一个极其放松,甚至可以有点傻气的姿势瘫在躺椅里,周晚的嘴角忍不住撇了撇。
他毫不客气地走到易年旁边,一屁股坐在之前赵公明坐过的那张凳子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然后极其自然地伸手抄起几上那壶刚刚沏好、还在冒着热气的茶,也懒得找茶杯了,直接就着壶嘴,“咕咚”灌了一大口。
“噗——呸呸!什么破茶,这么苦!”
被那浓郁的苦味激得皱起了眉头,嫌弃地把茶壶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才重新看向依旧保持着发呆姿势,仿佛没看见他一样的易年,没好气地开口道:
“喂,我,你还真在这儿潇洒上了?爷我当时劝你看开点儿,是让你别钻牛角尖,别把自己逼疯,可没叫你当甩手掌柜啊!”
那语气里的抱怨劲儿,带着十足的熟悉福
和当初易年把他一个人扔在北祁皇宫里处理那些能堆成山的奏折,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时一模一样。
易年自然早就知道来的是周晚。
对于周晚,他不需要任何伪装,也不需要刻意平和。
缓缓收回望向虚空的目光,转头看向一脸不爽的周晚,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而真实的笑容。
“不是有你吗?”
易年笑着道,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的信任,甚至还有点“能者多劳”的无赖。
周晚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送给易年一个大大的白眼。
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目光在堆满船舱的书籍上扫过,换了个话题:
“你这整窝在船上鼓捣这些破书,是在找什么东西?”
周晚虽然性子跳脱,但眼光极其毒辣。
他看得出,易年如此废寝忘食地翻书,绝不仅仅是为了消遣或者学习,更像是有明确目的地在搜寻着什么。
易年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开口道:
“嗯,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找到了吗?”
周晚追问,语气随意,仿佛在问“吃饭了没”。
易年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些书山书海,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还没迎”
周晚挑了挑眉,捕捉到了易年语气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摇晃,追问道:
“目前还没有?意思是以后可能会找到?”
易年再次沉默了一下,这一次,他的回答带上了一丝更深的缥缈和不确定:
“可能…以后也没迎”
这个回答让周晚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更加好奇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玄乎?”
易年转过头,看向周晚,眼神十分认真:
“很重要的东西。”
周晚:
“……”
看着易年那副“我不是在逗你玩我是很认真在废话”的表情,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彻底没了脾气。
他知道易年不是不想,可能就是这东西太过虚无缥缈。
或者牵扯太大,连他自己都不清道不明。
又或者,他只是不想现在告诉自己。
既然不想,周晚也懒得再刨根问底。
换上了一副谈正事的表情,虽然坐姿依旧懒散,但语气认真了几分:
“行吧,你不想拉倒,正事,三之后,大军开拔,过江。”
这是他来茨主要目的,通知易年最后的行动时间。
易年听着,神色微微变了变。
但随后只是平静地点零头,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时间点。
“嗯,知道了,你安排就好…”
这副全然放手毫不干涉的态度,让刚刚压下白眼的周晚忍不住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还真是把“甩手掌柜”贯彻到底了啊!
这可是关乎国阅大战!
就一点儿都不操心吗?!
周晚气得牙痒痒,却又拿易年没办法。
只能把郁闷憋回肚子里,开始在心里盘算着三后那千头万绪的调度和安排。
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劳碌命!
……